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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登却笑了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阿罕瞪着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脸庞不似贺仳汉子惯有黝黑壮实,反倒有一种南蛮子似的俊朗之美,仿佛折月山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柔和却清冷。
阿罕呵斥他:“谁教你说这种混帐话?”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我五岁的时候发高热快死了,那时大单于不就是这样说的?”
阿罕倒一时说不出话来,远外山坡上传来牧马人的歌声,依稀可以听出,唱颂的正是颚尔达草原上最美的乌云珊丹,悠远的歌声随风飘荡: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啊哈嗬,美丽的荷花儿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苍劲的檀香树是那月亮的光彩啊哈嗬……阿罕听得出了神,碧蓝的天空上,一朵朵白云缓缓流过,天地间寂静无声。
他最后出了长长一口气,说:“既然如此,那前日在乱军中,你为什么拼死救出你的父单于?”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没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拼死冲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说:“嘉措用兵极佳,既成合围之势,那必如铁桶一般,你如何能够带着几千骑全身而退,给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一遍。”
占登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叔父来了总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经听旁人讲过,何必我再来罗唆。”
阿罕见他总是这幅腔调,不由发狠道:“混小子,死到临头了都还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声,说:“如果格萨继位,他忌惮我此次对付吐蕃人的法子,迟早会寻衅将我杀掉。”
阿罕没想到他竟然一语道破,不由偏了头,打量这个自幼看起来最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迷惑与不解。
最后他搔了搔头发,问:“你打算怎样做?”
占登仰起脸,望着天上缓慢的流云,淡淡的反问:“大单于他打算怎样做?”
阿罕咧开嘴高兴的笑了:“他要将大单于的位子传给你。”
奉裕九年丙辰,单于额尔纳薨,其六子占登继位,长子格萨乱,未几卒于乱军。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于大非川。次年,陷火鲁城,吐浑国亡。贺仳军逼小稷城,吐蕃遣使割乌籍、厉屈、久义普、罗金、闰康五郡求和,自此罗素汗山北诸部皆臣于贺仳,时年占登二十一岁,始称颚海汗。
——《陚史 列传第二百十四 外番七 贺仳》
七月间的弥勒川仿佛连空气中都流淌着蜜汁,野花正是开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花海仿佛硕大无比的一张巨毯,织满五彩缤纷的颜色,一直铺到如天屏耸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烦了,顺手折了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胯下的黑驹也打着喷鼻,弯下颈去啃长得正肥嫩的折耳草。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望了望西边深蓝天际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语:“不会白等一场吧?”
五百骑都因这句话起了轻微的焦躁不安,紧紧跟随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诺先沉不住气:“宁可多挨三十杖,我也不回去。”于是年轻的卫士们七嘴八舌,皆聒噪起来。呼都而失回首瞪了他们一眼,才终于安静下来。
静下来,忽然听到风里传来隐约的鸾铃声。
极清脆,虽然隔得远,可是像被风逐着的鸟儿,忽隐忽现。
众人精神不由一振,除了那些南蛮子汉人,草原各部的人都不会在马脖子上系那种累赘的玩艺儿。
几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人,不由得伸手按了按虎皮腰带系的箭壶,那里面插着密密实实的白翎箭。
虽然只有五百骑,但皆是最英勇的战士,素来以一当十,别说是南蛮汉人的区区三千护军,就是草原强部的三千精骑,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
五百骑仿佛饿狼嗅到血腥,一个个精神抖擞,连马儿都仿佛按捺不住,不断的摆头扯动缰绳,跃跃欲试。
呼都而失呼出一口气,反手摘下了弓:“再说一遍,先用急箭,射他们个措手不及,别失带第一队向左,我带第二队从右边包抄,乌维接应。”
视线里山坡下已经出现蜿蜒的一条黑线,渐渐近了,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旗旌,还有迎风高掣的旄节,甲胄鲜明的护卫,簇拥着华贵的车驾,缓缓而行。阿诺喘了口气,低声说:“那车里的是不就是公主?”
呼都而失没有理他,突兀得在马背上直起身子,又尖又利的哨声响彻云天,阿诺血脉贲涨,无数快箭已经擦着耳际,似急雨般直向山坡下射去。阿诺本能已经挽圆了弓,箭似连珠,尖锐的破空声令得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是抽箭、搭弓、拉圆、射箭……重复这再娴熟不过的动作。但见飞蝗如雨,山坡下的队列已经乱作一团,但很快有护军镇定下来,拥着藤牌勉强围住阵势。
呼都而失长啸一声,两队骑兵左右包抄,但闻蹄声若雷,挟着滚滚烟尘扑向坡下,护军们被冲乱了阵脚,疏疏放了些箭。前锋的骑兵早已经插入阵间,厮杀起来。
阿诺偏头躲过一枝冷箭,随手砍倒了一个护军,他年轻气盛,一心想要立下战功,所以一路劈瓜砍菜一般,直往车驾前杀去。车驾本来被护兵们持藤牌团团围住,但哪里禁得住骑兵居高临下长枪长刀横拉斜砍,一层接一层的人倒下去,后面更多的人涌上来。阿诺杀得性起,终于拼出一条血路,眼看离车驾不过三四尺许,顿时暴喝一声,长鞭击出,啪一声卷去了大半车帷,却见车中空无一人,不由一怔,旋即放声大嚷:“公主跑啦!”
呼都而失战至正酣,忽然听到叫嚷“公主跑啦!”心中一沉,举目四望,果然见往西北方向,一骑如芥,去得远了。他来不及多想,高声大嚷:“别失!带上一百骑去追!”别失脸上溅满了血,胡乱伸手拭一拭,唿哨一声,率着人策马便向西北追去。阿诺从阵中杀出来,拍马也急追上去,高声叫嚷:“要让那娘儿们跑了,咱们这脸还不如给狼啃了……”远远已经驰出老远去了。
他们的马快,逃走的那匹马却更快,一口气追出了三十余里,终于赶上了。马上的骑者被七手八脚的拖到别失的面前,却是个年轻的侍卫披着公主的锦袍,阿诺眼见上当,不由大怒,逼问公主的下落不得,拨剑便杀了此人,一百骑拨转马首,又往回赶去。乱军阵中,哪寻得到公主的影子,想是早就趁乱走脱了。
到得黄昏时分,三千护军已经溃不成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呼都而失不见公主,自然十分郁闷,只得捉了吐蕃派来迎接公主的使节,系在马尾后头,一路怏怏的回营。
正是一年中颚尔达草原最美的季节,五百骑押着俘虏,拨营向西北走了三天。这日渡过了金瓶河,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皆是水草丰美的草地。眼看着离大营愈近,众人愈觉得面上无光,只是无精打采,正垂头赶路的时候,突然草丛中一阵怒吼,众马群嘶,惊恐得连连后退。众人方在呵斥坐骑,草丛间突然跃出一只吊睛斑斓的大虎,朝着众人直扑过来。一片慌乱里,呼都而失已经箭如连珠,连连向那猛虎射去,那虎负伤,越发怒吼如狂,钢尾如鞭,啪一声就扫向呼都而失的坐骑,那马长嘶一声,奋力向前跃去。只听“嗖嗖”连声,却是阿诺放箭,众人亦纷纷拨箭抢射,那猛虎顿时被射得如刺猬一般,这五百骑皆是顶尖的骑射好手,箭箭射中猛虎要害,更兼所用箭簇皆是精钢特制,虎皮虽厚,亦深深透其骨肉。猛虎负痛之下咆哮跃起,方在半空,终于力竭,重重的摔在地上。雪白肚皮不断直伏,过了一会儿,终于气绝而亡。
这么一阵大乱,好几个俘虏便趁乱挣脱绳索,钻入草丛。阿诺回头看见,拍马追上去,一箭一个,尽皆射死。他射得起了兴,不由哈哈大笑,看着前面还有一个俘虏,踉踉跄跄的跑着,抽了枝箭,刚刚瞄准了那人的背心,正待放箭,忽听得呼都而失远远的叫喊自己的名字:“阿诺!阿诺!你这个疯子!到河边了,到河边了!”
阿诺心中一凛,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追赶到金瓶河畔,就这么一错神,那个身材瘦小的俘虏已经钻进了河边的芦苇丛,顿时不见了踪影。呼都而失拍马追上来,一鞭子挥掉他手中的箭,放声大骂。阿诺被他骂得垂头丧气,呼都而失责骂了片刻,终觉得大错已成,只得重新押解了俘虏上路。待沿着金瓶河又行了半日,终于遥遥望见一望无际的万顶毡帐。
呼都而失从怀中摸出号角,鼓腮吹响,号角声沉静悠远,一直传出数里。过不一会儿,大营中响起号角,驰出一队人马。年轻的同袍数日不见,分外亲热。一见面就纷纷抱腰行礼,领队的翁和木又见过呼都而失。呼都而失说道:“有个南蛮子汉人半路跑掉了,你带两百骑,沿着金瓶河往上搜。汉人没有马跑不快,若是捉到了就带到远些的地方杀掉,可别弄脏了河水。”
翁和木便点了两百骑,答应着去了。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最后让冰冷的河水一呛,又醒过来,两只脚让河底的碎石划破了,伤口的血早就凝住,被水泡得泛白,翻起两条极阔的白花花皮肉,挪半步便疼得钻心。
认命的坐在河滩上,看月亮升起来,四处一片洁白的银光,草芒在夜风中唰唰的响着,河水急而浅,在月色下像一弯水银,粼粼无声。
肚子饿得咕咕叫,真的在咕咕叫,上次吃饭还是今天早晨,那些穷凶极恶的贺仳人扔下硬得像石头似的馕,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但现在想想那馕,更觉得腹饥如火。
坐以待毙四个字,用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轻轻的叹了口气,把衣摆上的白绢撕下两条来,将脚上的伤裹了,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到,重重又摔了一跤。借着月光看一看,草丛里竟然横着个死人,月色下一对乌黑的眼睛还大睁着,直吓得魂飞魄散。
更叫人惊恐欲绝的是,那死人竟然还眨了眨眼睛,吓得只想狂奔而逃,可是腿脚酸软,全身没有半分力气,寂静的旷野里,只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死人是不会眨眼的,惊恐之下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说:“你……你……你是死是活的?”
那人转过脸来,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显得十分年轻俊秀,他的样子似是十分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语调生硬的回答:“我是活的。”他话说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仿佛小孩子初学大人说话。听到他能说汉语,心里不觉一松,借着月色仔细打量,觉得他不似那些贺仳人的蛮横模样,更生亲近之意,不由得问:“你会说汉话,也是汉人吗?”
他的神色仿佛一震,脸上神色极是错综复杂,过了好久,才慢慢说道:“原来这是汉话。”低下头去,在月光下,只看见他嘴角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忽然对她一笑:“你穿着男人的衣服,在这里做什么?”语速仍是极慢,音调也不甚准,可是她听懂了。其实月光皎然,照见草地低洼处,积水如镜,倒影清清楚楚,只见自己衣裳尚整,可是篷头散发,赤着双足,雪白的足踝在月色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不由面上一红,慢慢将脚缩进草深处,说:“那些贺仳人要杀我。”
他想了一想,没有作声。
她又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淡淡的答:“我在这里睡觉。”随手拍了拍当作枕头的马鞍,又躺下去了。她心中焦急惊恐,说道:“这里四处都是贺仳人,怎么还能睡觉,如果被他们发现,一定会一箭射死我们,还是快快逃走吧。”
他闭上眼睛,不理不睬。
她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先逃命,走出了十几步,忽然又回转过来,对他说:“你是不是不认得路?要不我带你一块儿逃吧。”
他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你认得路?”
她想了半晌,终于气馁:“不认得。”
他终于哧一声笑出声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这才显出一种少年的稚气。
他说:“走吧,我认得路。”随手摘了一片草叶,放进嘴里,只听唿律律一声,哨音清亮,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嘶,但闻蹄声答答,一匹极是高大神骏的白马踏月而来,顾盼自若。她不由喝了一声采,夸赞:“好马!”
那马仿佛通灵一般,越发骄矜,昂首月下一动不动。
他说:“你别夸它了,它和我一样,经不住夸。”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汉话是越说越流利了,连油嘴滑舌也学会了。”
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旋即说:“我本来就会说,只是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说过,于是我自己也以为忘了。”
她这才留意到他的服饰与贺仳人无二,她曾听驿使言道,贺仳成年男子襟上皆缀毛皮,只是地位高下,所缀之兽皮也尽皆不同。他襟前亦缀着一缘兽皮,黑白斑斓,月色下瞧不出是什么毛皮。不由退了一步,问:“你被捉到这里来很多年了?”
他淡淡的说:“是啊,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