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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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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待发的毒蛇,一不被狠狠盯着,便有可能伤人。
无论是有明一代的东厂,还是大圣朝的东厂,都存在这种权力不受限的状态,文官系统因此如临大敌,时时想方设法废掉它。皇帝是东厂背后权力的来源,也是掌握着东厂的那只手,哪一个皇帝都不会扔掉已经握在手里的力量,所以这畸形的机构得以在内宫与外朝的一次次对垒与妥协延续下去。
说起来很罗嗦,其实关于东厂的释义不过是苏蕴明脑中的一闪念,她对韩松之这个爱穿女装的少年颇有好感,不管他是特务头子,还是城管大王。
“原来是松之。”她伸手去扶那老太监,道:“您先起来吧。”
“使不得!”那老太监倒被她吓一跳,赶紧蹦了起来,难为他跪了这许久动作还这么灵活,看来年轻的时候练过,苏蕴明晃眼看他脖子上的肉都荡漾了一波。
“老奴自己能起,自己起,薛小姐折煞老奴!”
说话还是不好听,苏蕴明笑着摇摇头,问道:“松之让你来做什么?”
那老太监抬头瞄了她一眼,又飞快低头,苏蕴明也是眼快,看清他长了一张笑团团的富态脸,倒是有几分像庙里的弥勒像。
“厂主命老奴送信给小姐。”老太监埋着头,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递出一个叠好的方胜。
信?又要回信?苏蕴胆蹙了眉,伸手把方胜接过来。
还没等她拆开,那老太监又道:“厂主还捎了一句话给小姐:‘三月初三,宗阳书院将有故人来访。’”
又是故人?苏蕴明笑笑,随手将拆开一半的方胜抖了抖,倒像半只展了翅却飞不起来的鹤。

百年大计(本章完)

方胜打开,里头只有一句话,:昨夜风兼雨。是李煜那阙《锦堂春》的首句
字迹是陌生的,苏蕴没见过韩松之的字,也看不出是不是他的真迹,但总不是惯用右手的人换左手能写出来的程度。她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顺着折痕将纸又叠了起来。
这阙《锦堂春》是那一夜她离开泰安宫前最后写的东西,她大概能猜到有人费尽了功夫曲曲折折想传达给她的心意。
她将方胜揣进怀里,向那老太监道:“你回去告诉松之,我知道了。”
那老太监一直在偷眼看她,见她终于没将方胜撕碎或者掷回来,也是大大松了口气,躬身道:“小姐的话老奴会转告厂主,但老奴不能回去,厂主有命,老奴要在书院待到三月初三。”
又是硬邦邦地当面顶回来,当仆人当成这样,苏蕴明服了这老太监,韩松之搞不好也是受不了这样的下属才随便找个借口把他赶出来。
“随你吧,”她看了看日头,慌忙抬脚就走,耽误了这么久,怕是要迟到,“怎么称呼?”
那老太监在她身后又是深深弯下腰去,道:“老奴韩竹乎,恭送小姐。”
煮夫?这什么怪名字?苏蕴明头也不回,向后摆了摆手算是知道了,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
那老太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撩起男装长衫的下摆,露出一双大两号的黑布男鞋,裤脚扎得紧紧的,摆了个上半身前倾的古怪姿势,两条腿风车样蹬啊蹬,一眨眼便冲到远处看不见了。
在春日暖暖春风徐徐的时候跑步其实是很舒服的,当然,前提是你的心情舒缓,而不是赶时间赶得恨不能缩地成寸。
苏蕴明每天的锻炼也不过就是在床上拉拉筋骨,做做仰卧起坐,很久没有大的运动量了,这一溜全速跑过来,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脏贴着肋骨砰砰直跳,一不留意就要蹦出来似的。
她停在西翼教学区的入口,扶住一根柱子调匀呼吸,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胸口,要把心跳的节奏缓下来。
四周都是青瓦白墙的建筑,与薛氏聚居地的风格很像,宗阳书院最早便是薛家的族学,后来薛家的名头太大,慕名而来求教的学子太多,某任薛家家主便将族学捐了出来,改建成别家别姓也可以来就读的书院。
书院现在名义上属于宗阳山所在地的越州县所有,但运营所需资金的大部分依然靠薛家提供,剩下的小部分由当地仕绅和从书院毕业出去的学生捐赠,苏蕴明默默地翻译了一下,也就是说,薛家仍是书院的最大控股人,隐于幕后的董事局主席。至于日常运营的总经理,便是现任宗阳书院的院长朱三宝。
正想着呢,苏蕴明一眼看见朱院长转过拐角向这边走来,赶紧扯衣裳理头发收拾仪容。
据说猪真正好吃的地方有三处,俗话叫“食猪有三宝,猪舌,猪耳,猪尾巴”,朱院长腹有诗书,可惜没有气自华,长相就算了,又有一对招风耳,讲话大舌头,屁股后面还天天跟着个尾巴。
“院长好。”苏蕴明迎着朱院长一行端庄地微笑,虽然穿着男装,还是半蹲下去行了个女子的礼。
朱三宝四十来岁,一张长方脸时时绷得紧紧的,也看不出心情是好是坏。苏蕴明向他行礼,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不满她不男不女的装束,眉头皱了起来,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六岁的小儿子朱小宝,小手抓着父亲衣裳的下摆,胖乎乎的小脸也学得面无表情,眯缝着小眼睛目不斜视,看也不看苏蕴明。
朱三宝为了将就儿子把步子迈得很小,两父子同时出左脚接着右脚,左脚右腿,摇摇摆摆地渐行渐远,往别处巡视去了。
苏蕴明还在望着两人的背影,身后有人笑道:“朱院长什么都好,就这老来得子,欢喜得狠了,实在把孩子惯得没了样子。”
她回过头,身后是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书生,和她一样的布衣打扮,头上连学士巾都没带,散发披在肩上。黑色的头发衬着少见阳光的白色皮肤,倒显得七分清秀,三分潇洒。
她认得这人也是书院的先生,姓周名旦如,算是除了她以外书院里较年轻的先生,所以遇上了两个人还能交谈几句。
她道:“周先生下午也有课?”
周旦如冷笑道:“如你我二人教授的科目,难道还能排到上午去?”
周旦如教的是格物,苏蕴明教的科目是她自创的法学,总算大圣朝没有程朱理学一统天下将别家全打为异端,还能让他们传道授业,但肯定是不会把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好时候排给他们了。
苏蕴明只是笑,职场上最忌讳向同事抱怨,周旦如也没再多话,两人互相作了个揖,转身就朝自己的教室去了。
宗阳书院毕竟是由薛家族学发展起来,所以由下至上层层架构,还附属了蒙学。改为书院以后,蒙学被迁到了外围,西翼教学区再往西,每天只教半天,苏蕴明偶尔上午开课,还能听到孩子们稚气未脱的读书声。
书院这边则是学了端桓太学,不设固定的班级,每位先生教授一个科目,学生可以自主选择哪位先生的科目来听。每年年终全院统一考试,每位先生都出题,学生也可以自己选择参加哪个科目的考试,只有通过三分之二的科目的考试,才能继续下一年的学习。另一点与太学不同的是,宗阳书院不设入学年龄限制,也不设毕业年限,也就是说,只要你通过入学考试,不管你是黄口童子还是耄耋老翁都可以到宗阳书院读书,爱读多久读多久,直到你觉得自己的学问够了,宗阳书院没资格再教你为止。
相比后世的大学,宗阳书院的设置无疑更人性化,苏蕴明第一次听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她从来不敢小觑古代的知识分子,却没想到人家已经到了她需要仰望的高度。
苏蕴明走上台阶,停在教室门前,隔着虚掩的门板听不见里头一丝声响,她莫名地回了一下头。站得高了,能望见大半个书院的景象:栉比鳞次的房屋,教室之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被踩踏得光滑平整,微微反射着阳光,朱院长父子像两个小黑点般在白色的路上徘徊。
教育,教育,教育。
她最近常常想起她对薛敦颐说的这三个教育。她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定位都很清楚,她只是引路的人,在漆黑前路中为有识之士掌灯的人。在她有生之年如果看不到改变,她就把这盏灯传下去。
一百年吗?她微微一笑,推开了门。
门推开来,门里正襟危坐的学生们看到一个身穿男装青衣的女子走进教室。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女子,那漆黑的头发,雪白小小的脸孔,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并不像时下大多数女子那样柔顺地低垂着,而是大胆地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好几个年轻学子被那眼波一扫,莫名其妙就涨红了脸。
苏蕴明一眼便将教室里的人头点算了一遍,很好,四十八个,一个也没有少。
宗阳书院可没有后世大学里的阶梯教室,超大教室,这里一间小小的课堂也就能容纳五十来个人,所以说是没有分班,但如果一位先生的科目极受欢迎,选科的学生超过五十,那排在后面的学生就不能随堂上课,只得在朱院长那里去领个牌子,叫候牌,某位先生挂名的候牌超过了十张,书院就会重新为她安排课时,以教授第二班的学生。
当先生的无不以桃李满天下为荣,况且选课的学生越多,也越能证明先生学问渊博教授有方,读书人嘛,有时候就穷讲究点面子。所以,为了吸引学生选课,其他先生可谓伤透了脑筋。举例周旦如,儒学的格物致知不过是钻研事物内在联系的道理,苏蕴明估摸着也就是逻辑课和哲学课差不多,结果,他给上成了物理课,还是物理实验课,天天领着学生拆东西造东西。虽然被其他先生讥刺为培养匠户,他的学生数目倒是不降反增。
有愁的,也有不愁的,苏蕴明的先天优势就是——她是书院里唯一的女先生,而且随着官方不懈努力,薛家大小姐的声名也慢慢地传播开来,学生们都想亲眼见见这位虽然伤了道德薛家百年清誉,却能写出《异国志》这般奇书,又有活死人肉白骨的通神医术,最后还救了当今皇帝一命的奇女子。
对了,还听说她认祖归宗时薛家祠堂祥云如盖,经久不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祥瑞哦。
凡此种种,等到苏蕴明正式开班授徒,报名的人数瞬间激增,朱院长那里一天内收到的候牌就超过三百,几乎全院学生倾巢而出。
朱院长虽然宠溺幼子,实际上倒是个颇古板的标准儒生,当即大怒,召开全院大会将学生们痛斥了一通,并且放下狠话,要选苏蕴明的科目可以,但如果通不过这科的年终考试,就算你其它科目全通也不能继续下一年的学习。
这么双管齐下,苏蕴明这边总算清静了许多,再加上她开的科目“法学”让儒生们想起了先秦诸子中的法家,而讲究术与势的法家与号召仁的儒家可谓世仇,已经选课成功的不少学生定睛一看科目,也纷纷面色大变拂袖而去。
到最后,苏蕴明名下的学生只有四十八个,苏先生第一时间把名单背得滚瓜烂熟,暗自咬牙,不管发生什么事,今学年的这四十八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点算人头无误,苏蕴明习惯性地侧头去看教室右边的窗户,空间小人多,她嫌气闷,进教室第一件事总是要开窗。
窗户却是开着的,偏向西方日头行走的方向,阳光充足,一株不知的藤蔓植物细细长长的茎耷拉了进来,极浅的绿色,想来是上一阵春雨后刚长出的新芽。
新鲜的景色与空气让苏蕴明精神一振,笑眯眯地转头看向学生们,道:“今天咱们继续讲法的分类,上节课讲了成文法,这次讲不成文法。不成文法相对成文法而言,是指没有被写在纸上颁布天下的法令,但是官府也会承认,甚至日子久了,还会把它写下来,制定成新的成文法令。是不是觉得有点糊涂?很简单,我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了。比如夫子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意思就是父子之间隐瞒对方的过错是很正常的事,并不应该受到惩罚。自汉以来,历朝历代多以我儒家为尊,孝治天下,虽然没有律例上写明,但官府判案的时候遇到血亲相隐,总是会放宽几分。到了《唐律疏议》,则将夫子的话直接编撰为法务,提出‘亲亲相隐’……”
苏蕴明讲得满头大汗,她自己的法学基础理论也快还给法学院了,遇到记不清的地方只好想当然的解释,反正讲错了也没人能指证。麻烦的是每一个新概念她都必须东拉西扯巴着儒学来讲,要让儒生们觉得这些东西不是异端,也是圣人传下来的至理。
好在法学生别的可能弱,口才没有弱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条理分明头头是道,苏蕴明把学生们忽悠得两眼放光,教室里没有黑板,有些对他们比较生僻的概念她只能写在沙盘上,然后命前排的一名学生端着沙盘传阅下去。
差不多讲完了概念,开始今天的重头戏。沙盘又回到讲台上,苏蕴明笑吟吟地拈起那根用来在沙里写字的细木棍,举到空中,像是指挥棒似的戏剧性地一挥,底下的学生们也像是被指挥那样迅速地分成了整整齐齐的左右两列。
也并没有那么整齐,一边三十二个一边十六个,苏先生拿着棍儿在讲台上敲啊敲,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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