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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绕晕了你还能从容地走出来。再佐以敏锐的观察力、强盛的表现欲、广博的知识面——不用你什么都精通,但你什么都得知道一点——最后,还要脸皮够厚、够无耻,心里明知道是胡搅蛮缠脸上还能做出从容不迫以理服人的样子。只有这些都做到了,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辩论选手。
曾经的最佳辩手苏蕴明胸有成竹地微笑,就像她对朱院长说的,在大圣朝的宗阳书院还真能选出这样受过后世辩手培训的人才。
不多不少,四十八个。
四月初二,千呼万唤的使团终于姗姗而来。
卯时不到,天还没有亮透,宗阳书院东翼的深处一点活动的人声都没有,韩竹乎像任何一个他那样岁数的老人一样躬着背一步一顿地走来。老太监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知道新主人是极修边幅的,在细节上很讲究,为人属下当然也必须讲究。
奇怪的是,看着步态慢,却仿佛一眨眼,韩竹乎便停在了苏蕴明的小院门前。四下无人,老太监虽然和君子没什么关系,却也知道不歇暗室的道理,并没有因为没人看见便有所懈怠。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只敲一响便退开,弯腰埋头,恭恭敬敬地候着。就像苏蕴明每次默默感叹的,不听他说话、单看他的架式,实在是一个极规矩老实的仆人。
而事实上——晨光中的老人均匀地深吸气,在等门的同时慢慢地感受着体内真气运行——韩竹乎自己知道,他已经足三十年没有亲自伺候过人了,即便是先皇,对待他的态度也更像得力的臣子,而不是呼来喝去的奴仆。韩竹乎,如果苏蕴明看到这三个字的写法,一定能猜到他与韩竹之关系匪浅,他真实的身份是东厂上任厂主的弟子,现在东厂三大头目之一。上任厂主收徒以入门先后排序,韩松之是他的义子,从小跟在他身边,所以韩竹乎年龄虽然大得多,却得叫现任厂主韩松之一声师兄。
门后先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韩竹乎内功深厚,听得微微一笑,心想,陛下也不容易,薛小姐终于肯换掉那双又丑又不合脚的布鞋了。老太监生性梗直,虽然有点口不择言,其实颇知道摆正自己的位置,这也是前任东厂厂主和韩松之看重他的原因之一。对于陈旸和苏蕴明之间种种胡闹□,他也颇能淡然处之,反正陈家的男人每一代都会来这么一遭,就让心系天下的文官集团去操心吧,他只是皇帝的家奴,依皇帝的喜爱行事。
门一开,韩竹乎低着头,先看到长长的快要及地的裙摆,是白底的褶裙,浅浅绣了几针浅蓝近白的边儿,极素净的颜色花纹。老太监偷偷皱了皱眉,上年纪的人大都喜欢富贵华彩的装扮,就像他买的那顶帽子,苏蕴明觉得那帽子滑稽,他也难以苟同薛家小姐的品味。
他听到苏蕴明带着笑又有点懊恼地道:“救星来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头发怎么梳。”
韩竹乎抬头,先没看到衣服和人脸,映入眼中的先是一大把浓黑的头发,丰厚得像一匹织得紧密的布,又像是用最粗的毫笔蘸饱了墨在白纸用尽全力的一笔,从发根到发梢都是最深切纯正的黑,因为颜色太深了,深得没有了层次、看不出变化,在薄曦的微光之下,竟像是连反光都没有。
老太监竟是怔了一怔,然后苏蕴明转过身来,肤色虽然也算白皙,却比不了陈旸玉一般的半透明,容貌更是比皇帝陛下神赐的美貌差了太远。她只是眉眼极黑,与头发一般的黑,一袭浅白点蓝的素淡裙子,什么装饰也没有,满头浓发像水一样从肩头倾泻下来,淹没了半身……和陈旸那天穿着靛青龙袍带孝一样,苏蕴明这一身也只是黑白,但黑是黑,白是白,韩竹乎看着她,就觉得世界只余黑白二色而已。
老太监下意识地低下头、深吸气,缓缓调匀了不知为何不稳的呼吸。他默默地想,小主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前几天朱院长给苏蕴明下达了死命令:使团在的期间她不许再打扮得不伦不类,必须规矩地换上女装。因此她一大清早就起了,翻箱倒柜找出这身女装来。女装远比不了男装方便,好久没有穿,她摸索着系带子就花了不少时间,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生怕有什么纰漏。衣服解决了,头发可没办法,来到大圣朝这么久,她愣是学不会梳那些复杂的发式,好吧,她以前就连马尾都梳不好……研究了半天,正一筹莫展,外面传来敲门声。
韩竹乎来了,苏蕴明如释重负。自从陈旸扮的韩竹乎被识破,真正的老太监便极少出现在小院里,偶尔来也是为陈旸或者松之送信,并不多待,当初说要留下来伺候她的话就完全当没这回事儿。苏蕴明也猜到这老太监身份不一般,而且太监也是男人,本来就小的屋子再挤个男人总有些别扭,他不来她乐得轻松。可是一些重要时刻韩竹乎还是会出现的,比如今天,就不知是不是陈旸打发他来救场的。
韩竹乎虽然三十年没伺候过人,一双手还是比女人之耻的苏蕴明灵巧许多,几下便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坠马髻。他特意不挽她的头发,只是松松地梳顺了,在尾部才梳成髻子,又留出长长的发尾来,直垂到腰下。大圣朝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发型的分界并不鲜明,像坠马髻这样的发型就都可以梳。少女显得娇俏,熟女显得妩媚,各有其风味。当然,就算有分界,苏蕴明也是不知道的……
梳好头对镜一照,苏蕴明也是久不穿女装,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好看过,顺口夸道:“真好,你梳得很好啊,比小阳梳得好多了。”说完觉得不对,赶紧看韩竹乎一眼,老太监早已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为免多事,刚才那句话你知我知。”要让陈旸知道她嫌他梳头梳得不好,天知道他又生出什么事来。
“老奴什么都没听到。”韩老太监何许人,两朝皇帝手下干特务,什么阴私没见识过,当下淡定地答道。
苏蕴明又照了照,忍不住又小声道:“我现在才知道,小阳的手艺也就比我好一点。”
“……老奴什么都没听到。”
宗阳书院山门前挤满了人,说是照常上课,但师生都静不下心来,不少先生便干脆罢了堂,带着学生过来看热闹。
苏蕴明赶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遍人头,倒像是接旨当天的盛况,从山门外到门内的广场上,全是兴高采烈地像在过节的学生。先生们有特权,大都站在人群前面,一个个衣冠楚楚谈笑风生,这位凑兴地说,赵先生您今天修面了,好一丛美髯啊;那个得意地捻须微笑,回捧道,哪里,钱先生您这件新衣服也不错,衬得您一表人才,真是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韩竹乎又不知去向,苏蕴明孤身挤进人群,这时候就显出她穿女装的好处,推了谁踩了谁,那人恚怒之下回头要发作,下一刻就会变成风度翩翩地微笑,然后转身帮她开路。
好不容易从人群外围挤到中间,眼前还有漫漫长路。苏蕴明个子也算是高的,但那是女子中,站在大群男子中间依然算是中等偏下,视线被挡住,呼吸也不畅,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正无奈,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衣袖。
苏蕴明身子一抖,幸好及时看清那并不是小孩子胖嘟嘟的短手,而是成年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她转眸望去,还能有谁,周旦如君抬起另一手算是打了招呼。
周旦如扯着她疾走,有他在前面开路,苏蕴明登时觉得没那么气闷,等到钻出人群,放眼望去一片开阔,更是心怀大畅,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
她站在山门外深深吸气吐气,远处朝阳东升,远山轮廓清晰,往上看碧空如洗,往下看是上山下山的陡峭石阶,一路延伸至目力尽头,每一层台阶上都苔痕宛然,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几乎与宗阳书院的历史一般悠久,百年来,莘莘学子便是踏着这石阶上山求学,终有一日,又将腹笥丰赡地踏着这石阶离去。
苏蕴明想,她教她的学生们辩证,教他们常识,只是教给他们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告诉他们世界还有另外一种样子,人间的秩序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不,是多种可能。她仿佛看到她的学生们带着种子从这里下山去,有的人当时就小心种植,细心栽培;有的人却随意抛置一边。但是没关系,都没有关系,只要种子在那里,便意味着某一天它有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可能。那么,她来到这个世界便是有意义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孟子说得对,确是一等的赏心乐事啊……
她又转头去看周旦如,相比其他先生,他今天倒是没有特别打扮,依然是不绾不系的散发,换了一件白色宽大的麻衣,脚上踏着木屐。这时候初升的朝阳已渐渐上爬到合适的位置,阳光的暖意开始从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里渗进去,苏蕴明这么转头看他,红肜肜的太阳在他脑后露出半边,有点晃眼,连带着他的脸上也多了一层晕光。
她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心道,这才是“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呢。
南襄(这章完了)
一阵山风吹来,拂动苏蕴明脸上的面纱,有点痒,她不习惯地伸手抓了抓。所以她不爱穿女装,不但头发不好梳,还必须假模假式地遮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
周旦如侧头瞥了她一眼,面色平静,对她的新形像没有任何评价,简直就像看不出她和平时有什么两样。他倾身拉近两人间的距离,道:“听说朱院长他们为迎接使团的礼仪很伤了一番脑筋,想依循前例,但之前几次可没有皇帝在后面坐镇。”
苏蕴明苦笑,陈旸这一来真是诸事都变得复杂。她伸长脖子朝左前方张了一张,那边站着朱院长和潞苍原一拨迎接使团的主要人物,金吾卫护卫在他们身侧。
周旦如也跟着一齐看过去,朱院长面色凝肃,比平时还要黑几分,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屁股后面没有跟着朱小宝。他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又道:“皇帝陛下来得蹊跷,不管他们心里有多不以为意,行动上也不敢再敷衍,非得折腾出点响来,以显泱泱上国的风范。”
“他们准备了什么花样?”苏蕴明听出兴致来了,她是想象力极端贫瘠的人种,想来想去不过是08年奥运会开幕式。这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放烟花吧?
周旦如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怎么知道?”
“……”苏蕴明黑线,不知道你还说那么热闹!
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简短几句交谈以后便默默站着等待,身旁都是书院的其他先生,自恃身份,也很少出声。但身后那帮学生却没那么好涵养,虽然大部分也知道压低声音,但数百上千人同时间嘤嘤嗡嗡,也足以构成令人发狂的噪音。
苏蕴明望见朱院长眉头紧锁,频频回头看,又跟右侧的一名老者说了什么。她认得那老者是书院道高望重的老先生之一,好像姓陆,也是负责这次比赛的校管委员会成员。
陆老先生须发皆白,精神倒还抖擞,一张脸上红光满面。他回身走进山门,朝广场上的学生们扬声道:“安静!使团马上就到了!”
他的嗓声也洪亮,整个广场上的噪音都被这一句给压了下去,就像一把快刀切落,所有其他的声音刹那间都被斫断了。但也就这么短短的一瞬,学生们醒过神,嘤嘤嗡嗡声又像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来,眨眼间汇聚成汪洋大海。
陆老先生又喝斥了几声,这次他的嗓门再大也不管用,学生们把头埋得低低的,手遮住嘴巴,头挨着头,该说该讲地继续,苏蕴明居然听到好几处在谈论陆老先生到底活了多大岁数。
朱院长眉头皱得快打成结,这次他转向左边,向那边站着的潞苍原拱了拱手,潞蛮子憨厚地笑着回礼。两人耳语了片刻,潞苍原点头示意,站在他斜后方的一名金吾卫左手按住腰间刀柄,右手横在胸前,苏蕴明认得这是个军礼。那名金吾卫行了礼,转身也走进山门,正好站在门前的陆老先生身旁。
陆老先生正嚷嚷得声嘶力竭,足以参演话剧的好嗓子都出现了破音,那金吾卫往他身边一站,也不出声,只“嚓”一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苏蕴明以前没有注意过金吾卫的佩刀,这次定睛看去,那刀的形状有点像后世的日本刀,据说最早是中国的唐刀,但刀脊并不像日本刀那样有一个弧度,而是笔直的。说是刀,但窄而长,不出鞘的时候倒有点像剑,如果直着挂在腰间,几乎垂到小腿。
那金吾卫拔刀的声音很细微,苏蕴明不凝神几乎听不到,可以想见刀的主人每天勤于养护,使刀身和刀鞘之间不至于生出铁锈,磨损也减至最低。刀身出鞘,果然很窄,厚背薄刃都被擦得雪亮,阳光像水一般从长长的刀身这头流至那头,那金吾卫握着刀斜斜地一劈,薄利的刀刃劈开空气,竟发出“嘶”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后,广场上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静下来,清晨山间各种美妙的自然声响便流入耳中,苏蕴明闭上眼,听到遥遥的山脚下春风拂过刚抽出细枝嫩叶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