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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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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人说:“别不吱声装好了,谁怕谁应声。”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废报纸卷烟卷,一声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伙说,老白哥怕不怕娘们?”狗蹦子点他的名了。
  “你别哗门吊嘴的②,”白玉山从炕上跳下来说道,“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正在这时候,白大嫂子一手提着掏火耙③,找他来了。“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里没水,柈子没劈,你倒轻轻巧巧来串门子来了。”
  ①调皮的家伙。
  ②油嘴滑舌的。
  ③往灶坑里掏火灰的家什。
  白玉山嘴里嘀咕着,脚往外迈了。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
  白玉山搬到元茂屯来的那年,伪满“康德”五年,原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他在元茂屯东面的草甸子里,开五垧大荒。那年雨水匀,年成好,一垧收十石苞米,他发家了。娶了媳妇。第二年,韩家的马放在他苞米地里,祸害一大片庄稼,为这事,他跟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干一仗。姓李的跑到韩老六跟前,添醋添油告一状。韩老六火了,骑了他的那匹大青儿马,一阵风似地,跑到老白家,怒气冲冲,下马冲进他外屋,一阵大棒子,把他家的锅碗瓢盆,水缸酱缸,全打得稀碎。完了,一声不吱,迈出门外来,跨上青马一阵风似地往回跑了。老白跑到村公所告状,村上不理。又跑到县上,他上了呈子。韩老六听到这事,躺在大烟灯旁冷笑道:“他去告我?正好,我躺在炕上跟他打官司,不用多费几张毛头纸,看他有多大家当。”
  县官断案,白玉山输了,罪名是诬告好人,关在县大狱。白大嫂子卖了四垧地,把人赎回来。这四垧好地都落在韩老六手里,白家剩下一垧石头砬子地①。白玉山从县大狱出来,从此就懒了。他说:“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见天,总是太阳一竿子高了,他还在炕上。他常盼下雨,好歇一天,在晴天,他仰着脸说道:“你看这天,一点点云影子也没有,老龙都给晒死了。”
  ①石头多的土地,砬音拉。
  在地里,他歇晌挺长。有一回,白大嫂子给他去送晌午饭,发现他睡在高粱地的垄沟里,又有一回,天落黑了,他没有回来。白大嫂子提着掏火耙,挨家挨户找,没有找着。问铲地的,问放猪的,问赶车的,都说没有见。白大嫂子有些着忙了,把掏火耙撂了,她请屯邻帮她找,她担心他碰到黑瞎子,又怕他掉在黄泥河子里,心里好焦。赶到月芽挂到他们小草房的屋角时,老赵家来告诉她,他在河沿的野蒿里睡着,正打鼾哩。白嫂子赶去,把他接回,她又气又喜,哭笑不得。那一夜,她也没有跟他算这一笔账。
  白玉山就是这么一个使人哭笑不得的粘粘糊糊的小伙子。他屋里的,瘦骨棱棱的,一天愁到黑。愁米、愁柴又愁盐。遇到不该犯愁的事,她也皱着两撇黑得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漂亮的眉毛。白玉山呢,可完全两样,他从来不愁,从来没把吃穿的事摆在他心上。“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这是他常说的话。实在呢,他家常常不够吃。媳妇总跟他干仗,两口子真是针尖对麦芒:“跟你算是倒霉一辈子。”
  “跟别人你也不能富,你命里招穷。”
  “你是个懒鬼,怨不得你穷一辈子。”
  “你勤快,该发家了?你的小鸡子呢?不是瘟死了?你的壳囊①呢?”这最后一句一出口,白玉山就觉得不应该说了,提起壳囊,白大嫂子的眼泪,往外一涌,一对一双往下掉。她买一只小猪羔子,寻思到年喂成肥猪再卖掉,拿钱去制两件衣裳。她天天抱着小子扣子,一点一点儿整菜,和着糠皮,喂了那些天,费尽了力。到七月,小猪崽子长成壳囊了。一天,它钻进了韩老六的后园里,掀倒一棵洋粉莲②,韩老六看见,顺手提一棵洋炮,瞄准要打猪。碰巧白大嫂子抱着扣子找来了。她扳住洋炮,苦苦哀求,请他担待这一回。
  ①尚未长膘的、半大的猪,南方叫架子猪。
  ②草木花。开大红花或其他颜色花,花朵大,又开得久,略如绣球花。
  “担待?担待你们的事情可多呐,要我不打猪也行,你赔我的洋粉莲。”说着,韩老六用洋炮把子一掀,把她掀倒,三岁的小扣子的头碰在一块尖石头上面,右边太阳穴扎一个大坑,鲜血往外涌。白大嫂子抱起孩子慌忙走到灶坑边,抓一把灰塞在扣子头上的血坑里,她抱紧孩子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正在这时,只听得当的一声,韩老六追到外面,用洋炮把壳囊打死了。
  不到半拉月,白玉山的小子,三岁的小扣子,因流血太多,疮口溃烂,终于死了。掀倒韩家园一棵洋粉莲,白玉山家给整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只壳囊。左邻右舍都去看他们,孩子装在棺材里,白大嫂子哭得昏过去,又醒转来。老太太们劝慰她:“大嫂子,你得爱惜自己的身板,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
  这些话,跟别的好多话,都不能够去掉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痛,她成天哭着。人们看见他家屋角的烟筒三天没冒烟。整整三天,女的在炕头哭泣,男的在炕梢发楞。从不犯愁的白玉山也瘦一些了。
  在旧社会,在“满洲国”,穷人的悲苦,真是说不尽,而且是各式各样的。
  一个月的悲伤的日子过去了,屯里的穷人,为了自己的不幸,渐渐忘了他俩的悲辛。但在他们自己,这伤疤还是照样疼。穷人养娇子,结实的小扣子,是他们的珍珠。每到半夜,她哭醒来,怨他没去打官司,为孩子报仇。
  “打官司?”白玉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忘了上回?又要我蹲县大狱去吗?”
  这事他们不提起来,有日子了,悲伤也渐渐轻淡。今儿老白在气头上,一不留心,又提起壳囊,叫她想起一连串的痛心的旧事,想到她的小扣子,她又哭泣了。白玉山后悔来不及。他也不自在,便提一柄斧子,走到院子里,去劈明子①。他劈下够烧三个半月的一大堆明子,累得浑身都是汗,心里才舒坦一些。他用破青布衫子的衣襟,揩去了头上的汗水,走进东屋。他媳妇还在炕上抽动着身躯,伤心痛哭哩。
  ①明子又叫松明,含有松节油的松木片。
  “老白在家吗?”窗户外面有人招呼他。
  “在呀,老郭吗?”白玉山答应,并且迎出去。看见郭全海引来一个工作队同志,他连忙让路:“到屋吧,同志。”他们走进屋,白大嫂子已经坐起来,脸对着窗户,正在抹眼泪。眼快的郭全海早瞅到了,他说:“大嫂子你不自在,又跟大哥斗争了吗?”郭全海使唤工作队带来的新字眼。
  “你狗追耗子,管啥闲事?”白玉山笑着说,让他们到炕上坐。他拿出一笸箩自种的黄烟,和几张废纸,卷了一支烟递给小王。白大嫂子忙下炕,从躺箱上取来一些新摘的李子,搁在炕桌上,又从炕琴底下取出一件破烂布衫子,低着头连补起来。
  郭全海、白玉山和小王唠一会闲嗑,就扯到正题,小王说:“咱穷哥们得抱个团体,斗争大肚子,就是韩老六,你敢来吗?你抹得开①吗?”
  ①能不顾情面吗?
  “咋抹不开呢?”白玉山说。他媳妇瞅他一眼,白玉山又说:“你别跟我瞪眼歪脖的,娘们能管爷们的事吗?”
  白大嫂子这时心里轻巧一些了,对郭全海说:“看他能干的,天天太阳一竿子高了,还躺在炕上。自己的地都侍候不好,还抱团体呢,别指望他了。”
  “大嫂子你别小看他。”郭全海说。
  “白大哥,韩大棒子该斗不该斗?”小王问。
  “你问问娘们。”白玉山说,背靠炕沿,抽着烟卷。听说韩大棒子这名字,白大嫂子抬起头来说:“咋不崩了他!要崩了他,可给我小扣子报仇了。”“小扣子是谁?”小王问。
  白大嫂子说,小扣子是她的小子,于是,又把小扣子惨死的事,一五一十含泪告诉了小王。
  “咱们要斗他,你能对着众人跟他说理吗?”小王问。白大嫂子擦擦眼睛,没有吭气,半晌才说:“那可没干过,怕说不好。”
  “你两口子不是常干仗的吗?”郭全海笑着说。
  “那可不一样。”白大嫂子说。
  “你说不出,叫老白替你说。”郭全海插嘴,“好吧,就这么的吧。”
  小王和郭全海,从白玉山家里告辞出来,回到李家的下屋,两个人又唠到鸡叫。
  10
  元茂屯的庄稼人,在赵玉林家里成立了农工联合会。三十来个贫而又苦的小户,无地与少地的庄稼人和耍手艺的,是基本会员。大伙推举赵玉林当主任兼组织委员。郭全海当副主任兼分地委员。白玉山是武装委员兼锄奸委员。刘德山是生产委员。会员都编成小组,赶大车的老孙头孙永福和老田头田万顺,都是小组长。农会决定:小组长和基本会员再去联络人,去找那些劳而又苦,对心眼的穷哥们,分别介绍加入农工会,编进各小组。三天以后,都联络好些的人。年轻人联络一些年轻人。老头子联络一些老头子。赶大车的老孙头的那个小组,五个新会员,都是赶车的。
  “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一点也不假。”萧队长笑着说。老孙头来到工作队时,萧队长问他:“老孙头,你尽找些赶车的,要你当会长,咱们农工会不是成了赶车会吗?”
  “你不是说,要对心眼的吗?我就是跟穷赶车的对心眼。”老孙头说。
  萧队长跟农会的委员开了个小会,把这情形研究了一下,改编了小组,换掉一些不相当的小组长。
  郭全海和白玉山兼任小组长。这两个年轻的、精干的庄稼人,好像是两把明子,到处点火,把整个元茂屯都点起来了。
  郭全海二十四岁,比白玉山小四岁,样子却比胖胖的白玉山显得老一些。自从他当选了农会副主任以后,小王搬回学校里。小王临走时告他:“还得多多联络人。”他又找到了杨福元,人们都叫他杨老疙疸①。这个人在韩老六家里干过半年打头的。现在是在作小买卖,倒动破烂。他的年纪不算大,可是有两个大毛病,胆小怕事,好占便宜。
  ①最小的儿子称老疙疸。
  “八路军能待得长吗?”有一回杨老疙疸私下问小郭。“谁说待不长?”郭全海反问。
  “没有谁说,我顺便问问。”杨老疙疸不敢讲出这是韩长脖的话。
  “老杨哥,咱们穷哥们翻身,要靠自己。赵主任告诉咱们说:”土帮土成墙,穷帮穷成王。‘咱们团体抱得紧,啥也不怕呀。八路军待长待不长,一样都不怕。“
  “那是呀。”杨老疙疸嘴里答应着,心里还是打不定主意。“你也去联络几个人吧。”郭全海对杨老疙疸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近几天来,他都是脚不沾地,身不沾家的。他忙着对各种各样的人解释这样,说明那样。有不懂的,去问小王,或问萧队长。他向大家说明一些道理:天下两家人,穷人和富人,穷人要翻身,得打垮地主。这些话,如今都是挺普通的道理,但他说来,特别受听,穷哥们都信服他。
  屯子里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接待郭全海。“大兄弟,”小户亲热地招呼他,问道,“你说八路军不走,咱屯子里的工作队也不走吗?”
  “不走。”郭全海挺有把握地回答。
  “吃劳金的当令,这才真算翻身哩,郭家兄弟,咱们拥护你。”吃劳金的都说。
  “一人为大伙,大伙为一人。”郭全海用他从小王嘴里学来的这话,来回答他们,他快乐地笑笑。他得到了贫农和雇农的热烈的拥护,他也碰到了溜须、嫉妒、讽刺和恐吓。“郭主任真行,我看比赵主任还有能耐。”溜须的人都叫他主任:“上我家去串串门子吧。”
  “人家当主任了,还看起咱们民户,咱们搬梯子也够不上了。”嫉妒的人说。
  “这才是拉拉蛄①穿大衫,硬称土绅士。”粮户讽刺他。“别看他那熊样子,‘中央军’来了,管保他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藏在屯子里的干过“维持会”的坏根们背地里说。
  ①蝼蛄。
  郭全海的眼睛睁得亮亮的,他明白这一切的言语是什么人说的。他是这个屯子里的老户,他们爷俩在这屯子里住了两辈子,屯子里人谁好谁赖,他都摸底。谁是咋样发家的,谁是咋样穷下的,他都清楚。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萧队长。他也从萧队长那里,小王和刘胜那里,得了好多新知识,学了不少新字眼。因为他说话中听,工作队的王同志又和他一起住过,如今又当上农会的副主任,人们常常来找他。李家院子里,在下雨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穿着露肉的衣服的老娘们,有的还抱着小孩,也都三三五五地来到李家的下屋,说是“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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