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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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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队长也吃了一颗,这玩艺儿微微有点酸。他一面走,一面听赵玉林闲唠:“山葡萄比这还酸呢,在伪满,那玩艺儿也得交出荷。”一群白鹅和灰鹅在道旁水壕边呆着,看见他们来,伸着脖子嘎嘎地叫嚷,大摇大摆的,并不惊走,一片湿漉漉的青柳叶,沾在一只雄鹅的通红的嘴壳上,它摔也摔不掉它。井台上有人在饮马。那饮马的人招呼老赵说:“出来溜达呀,赵主任?”一面说,一面转动井上的辘轳把。赵玉林笑着点头回答他:“嗯哪。”
  他们往前走,家雀在柳树梢上,脚爪踏得柔软的枝条,轻微地摇摆,白杨树后的青空里,飘起了晌午饭的灰色的烟云。屯子的各处,雄鸡在叫。一挂三马车,嘎拉嘎拉地朝他们驶来,车上装满了老稗草和西蔓谷,还有几个装得鼓鼓的麻袋。“尝尝青苞米①。”车上戴草帽的青年庄稼人喝住了马,向他俩招呼,他解开麻袋,拿出十来多穗青苞米,送给他们。趁着车停时,车后跟着的马驹子,连忙赶上来,把嘴伸到老骒马的肚子下面,用嘴巴使劲顶奶。
  ①新摘的,外皮还带青色的苞米。
  他们往前走,车道两旁,家家的园子里好多黄灿灿的向日葵,夹杂在绿色的豆角架子的中间,他俩走进一家人家的园子里,并排坐在柴火堆子上。赵玉林卷着烟卷。在这里,萧队长最初跟他说起了入党的事情,谈了好半天。
  赵玉林回去以后,一夜没有合上眼,心里说不出的快乐。他感觉他是共产党员了。他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屋里的醒来问道:“你寻思啥呀?老睡不着?”
  他不吱声,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星星满天,露水满地的时候,赵玉林跳下地来,背起钢枪,上工作队去了。就在这一个早晨,赵玉林写了入党申请书。不久,他又填了表。赵玉林,一个穷困的庄稼人,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光荣的候补党员了。候补期是三个月,在“介绍人的意见”一栏里,萧祥写着下边三句话:贫农成份,诚实干练,为工农解放事业抱有牺牲一切的决心。
  郭全海、李常有和白玉山也都先后分别填了入党表。
  15
  时局稳定了。人民军队遵照毛主席的战略,把蒋匪的美械军队打得大败了,打得他们在东北抬不起头来。胜利的消息传到了乡村,群众运动轰开了。
  谣言消散了,地主恶霸跟他们的狗腿子们的脑瓜子又缩进了他们的阴暗狭窄的甲壳里,顶多只能用他们贼溜溜的眼睛,在背地里仇视穷哥们的活动,想用中伤、谣言、挑拨、黑枪、暗箭来陷害这些人们。工作队和农工会,黑天白日,川流不息地有人来看望。唠嗑会也都恢复了。斗争韩老六时,悄悄溜号①的刘德山也从山边的小窝棚里,回到家来了。老孙赶着老杜家的大车,常对人们说:“工作队长是我接来的。”
  ①开小差。
  杨老疙疸也积极起来了,把地分好,又去领导一个唠嗑会。萧队长、小王和刘胜,经常出席唠嗑会,给人们报告时事,用启发方式说明穷人翻身的道理。用故事形式说起毛主席、共产党、八路军和抗日联军的历史和功绩。刘胜教给他们好些个新歌,人们唱着毛主席,唱着八路军,唱着《白毛女》,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大伙说:“这下思想化开了,心里就像开两扇窗户似的,亮堂堂的了。”
  赵、郭、李、白也照样地忙着。
  有一天半夜,大白月亮没有落,郭全海和李常有从唠嗑会出来,从韩家大院的门口经过。院里似乎有灯光,他们好奇地站住,在墙外呆着。不大一会,院子里有脚步声音,接着有人在说话。
  “小猪倌这家伙是一个祸根。”分明是韩老六的声音。“是呀,得赶快把他送走。”另一个人说,是韩长脖子的声音。
  “这会不方便。”韩老六又说:“姓杨的那面你去张罗,得机灵一点。”两个人嘁嘁喳喳谈了一会,一点也听不清楚。“就这么的吧,”最后,韩老六说:“你要不能来,叫你小嘎来好了。”大门上的小门响动了,郭全海和李常有赶紧闪进树荫里,转入岔道,走在半道,郭全海说:“小猪倌不是吴家富吗?”
  “可不是?他娘给韩老六霸占,往后又给卖到双城的窑子里,这事你忘了?”李大个子说。
  “又是一笔债,咱们倒忘了。回头找他来参加唠嗑会。”郭全海说:“他们说的姓杨的是谁,杨老疙疸吗?”
  他俩心里有事,都不回家,先到工作队。白玉山和赵玉林也在。李大个子把所见所闻,详细告诉萧队长,萧队长问:“你们说老杨的人品咋样?”
  李大个子说:“人是个穷人,卖过破烂,就是好贪些小利。”萧队长又问:“他跟韩家有什么来往吗?”
  李大个子说:“那倒还没有。”
  郭全海添了一句:“韩老六还打过他一棒子。”
  赵玉林说:“日本鬼子要亚麻,韩老六亲自提着大棒子,上各家去催,谁不拔亚麻,睡早了,就得挨他揍。”
  白玉山说:“挨过他揍的可老了。”
  “你怕不只挨一回。”郭全海笑着说,记起了他以前的好睡的毛病。
  “嗯哪,有两三回。”知道郭全海在取笑他以前好睡的毛病,把他挨揍的回数少说了一些。
  郭全海说:“听大嫂子说,顶少有七八回。”
  “听她瞎扯!”白玉山说。
  人们在闲唠的时候,萧队长在想杨老疙疸的问题,想了好久,才说:“杨老疙疸是庄稼底子,觉悟不高,应该教育,大伙选了他当分地委员,现在又要随便撤消他,怕不太好,你们多跟他谈谈,往后再说。”
  当晚都散了。
  杨老疙疸好贪小利的性格,还是没有改。遇事他又好“独裁”,不跟赵玉林和郭全海合计。他识半拉字,赵、郭不识字,他瞧不起他们,常说:“小郭那小子,算啥玩艺儿呀?”
  他当了分地委员以后,屯子里的一些坏根都溜他的须,请他吃馅饼、饺子,叫他办点事,他满口答应。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你能办吗?”
  杨老疙疸说:“大小事我都能办,大事办小,小事办了。”
  “老杨哥,我有一件事,求你上工作队说说。”
  “行,萧队长听我的话。”但他不大去找萧队长,因为他怕他。
  有一天下晚,他从唠嗑会回到煎饼铺。掌柜的告诉他说,韩长脖的小孩来找他,要他到他们家里走走。杨老疙疸知道韩长脖是个什么人,但是他寻思,不去一下,抹不开情面。到了那里,韩长脖说:“六爷请你去吃饭。”杨老疙疸想:去呢,犯了农会的章程,不去吧,又抹不开。他左思右想,琢磨了一阵,还是去了。
  听到狗咬,身穿夹衣,满脸笑容的韩老六迎出外屋,请杨老疙疸上东屋。顶棚上挂着一盏大吊灯,屋里通亮,宽大的炕上铺着凉席。炕梢的炕琴上摞着好几床被子,有深红团花绸面的,有水红小花绸面的,还有三镶被。覆被毡子上,绣着五彩松鹤和梅花,也绣着“松鹤延年”、“梅开五福”的字样。南炕的对面是描着金凤的红漆躺箱,是高大的玻璃柜,还有一面大穿衣镜,这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的。
  韩老六请老杨坐。老杨不敢坐炕沿,他直着腰,坐在一条朱漆凳子上。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盒烟卷来,请老杨吸烟。
  在唠嗑会上,杨老疙疸随帮唱影①,也说了一些韩老六的罪恶,那时也真有点怀恨他,现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势势的韩老六,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觉得这也就够了。坏人也能变好的。韩老六开口,竟不叫杨老疙疸,叫他主任了:“杨主任,今个打了个狍子……”
  ①附和别人的话。
  杨老疙疸忙说:“我不是主任,六爷别这样叫我。”
  “哦,你还不是主任?”韩老六故作惊讶地说,又叹一口气:“我寻思你准是主任了,你哪一点不比他们强!”说到这儿,他不往下说,高声的冲伙房叫唤,“菜好了没有?”大司务进来,把炕桌摆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酱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来四个冷菜的瓷盘。
  “请吧,没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杨主任不是外人。请吧。”
  韩老六邀杨老疙疸入席,举起酒樽,故意再叫一声主任。两个人坐在炕桌边,一面喝着,一面唠嗑。大司务一碗一碗把菜送上来,空碗空碟收拾去。过了一会又送上一盘子馅饼,还有蘑菇、鹅蛋、鲫瓜子和狍子肉。韩老六殷勤地劝酒,嚷得热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杨老疙疸灌得手脚飘飘,不知铁锹有几个齿了。
  “要我是工作队长,早叫你当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银子的成色呀,你俩都是这门楼里出去的,我还不知道?”
  杨老疙疸不吱声,把头低下来,又喝了一樽。韩老六不再说下去,只是劝他喝酒和吃菜。
  “尝尝这狍子肉,”韩老六用筷子点点盛狍子肉的瓷盘子说:“我知道主任口重①,叫他们多放了点盐。贞儿,”他对里屋叫唤:“你出来一下。”
  ①口重:爱吃咸的。
  通里屋的门上的白布门帘掀开了,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走了出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白地红花绸衫子,白净绸裤子。领扣没有扣,露出那紧紧地裹着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红里衣,更显得漂亮。她瞟杨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壶来斟酒。从她的衣袖里,头发上,冒出股香气来,冲着杨老疙疸的鼻子。他的两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张张地,端起酒樽来,酒洒出来,洒在炕桌上、凉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杨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点小事,就来。”韩老六说着,起身往西屋去了。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迎着韩老六大声地说:“看你把贞儿糟蹋成啥样?”
  “别吱声,你知道啥?”
  在东屋,韩爱贞又给老杨斟樽酒。杨老疙疸不敢看她脸。眼睛光在她手上转动,她的手胖,两手背都有五个梅花坑。“杨主任,再喝一樽,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杨你在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户的外面,出现一个人的脸。这是杨老疙疸领导的唠嗑会里的张景祥。他站在屋里透射出去的灯光里,望着里面,正看见韩爱贞敬老杨的酒,把他气坏了,就在外面放开嗓门说:“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从窗户跟前走开了。
  杨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来,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气,赶上张景祥,跟他干仗了。
  杨老疙疸怒气冲冲问:“谁说我在这?”
  “大伙都来了,等你开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叫我上煎饼铺去找。我到那里,掌柜的说,你上韩长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韩长脖说,你上这来了。你好快乐,还喯①我呢,回头告诉大伙,说你跟韩老六姑娘喝酒干啥的。”张景祥一边走,一边说。
  ①斥骂。
  老杨和软地说:“好兄弟,别说吧,我个人去抠个人的根,我这回错了。”张景祥看他认了错,又是农会的委员,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大伙。杨老疙疸当天下晚说他自己脑瓜痛,不能开会,叫大伙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队,说在“满洲国”,张景祥在外屯给日本子扛活,心眼向着日本子,是个汉奸,“农工会能要这样会员吗?”末尾,他问。
  萧队长说:“这事得调查一下。”
  第二天,老杨又说:“‘八·一五’日本子跑时,张景祥去捡洋捞,捡了一棵九九枪,插起来了。”
  这事情,谁也不敢说有,不能说无,大伙只好同意杨老疙疸的意见,暂时停止张景祥的农会的会籍。
  韩老六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疸问。
  “谁?”韩老六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疸也说假话:“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杨老疙疸起身告辞。
  “杨主任,别忙走,还有点事。”韩老六说着,走进里屋,一会走出来,对杨老疙疸说:“头回杨主任在这,贞儿看见你穿的小衫裤子都破了,不像样子,她想给你做一套新衣,给你量一量尺寸。她说:”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裤,这像啥话?‘她又说:“赵玉林、郭全海那一帮子人都是些啥玩艺儿呀?杨主任他也跟他们混在一堆,珍珠掺着绿豆卖,一样价钱也抱屈,慢说还压在他们底下。要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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