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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海把自己的青骒马牵到她跟前,大大方方地说道:“这马硬实,口又青,肚子里还带个崽子,开春就是一变俩,你牵上吧。”
老王太太看看青骒马的搭拉着的耳丫子,摇一摇头走开了。老孙头的心怦怦地跳着,脸上却笑着说道:“老初的大黑牤子好,下晚不用喂草料,黑更半夜不用爬起来。黑骡子也好。就是马淘气,还费草料,一个马一天得五斤豆饼,五斤高粱,十五斤谷草,马喂不起呀,老王太太。”老王太太看了看老初的牤牛,又掉转头来瞧了瞧白大嫂子的骡子,都摇一摇头,转身往老孙头的玉石眼儿马走来了。老孙头神色慌张,却又笑着说:“看上了我这破马?我这真是个破马,性子又烈。”老初笑着又顶他道:“他才刚还说:他这马‘是玉石眼,是最好的马,屯子里的头号货色’。这会子说是破马了。”
老王太太走近去,用手摸摸那油光闪闪的栗色的脊梁,老孙头在一旁嚷道:“别摸它呀,这家伙不太老实,小心它踢你。我才挑上它,叫它摔一跤。样子也不好看,玻璃眼睛,乍一看去,像瞎了似的。”老孙头不说“玉石眼”,说是“玻璃眼”。跟着还说了这马好多的坏处,好处一句也不提。临了他还说:“这马到哪里都是个扔货,要不是不用掏钱,我才不要呢。”
不知道是听信了他的话呢,还是自己看不上眼,老王太太从玉石眼走开,老孙头翻身骑上他这“玻璃眼”,双手紧紧揪着鬃毛,一面赶它跑一面说道:“你不要吧,我骑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老王太太朝着老田头的沙栗儿马走去。这个马膘肥腿壮,口不大不小,老王太太就说要这个。老田头笑着说道:“你牵上吧。”
大伙都散了。老田头牵着热毛子马回到家里。拴好马,进到屋里,老田太太心里不痛快,一声不吱。老田头知道她心事,走到她跟前说道:“不用发愁,翻地拉车,还不一样使?”
老田太太说:“咱们的沙栗马膘多厚,劲多大。这马算啥呀?真是到哪里也是个扔货。”
“能治好的,破上半斗小米子,搁巴斗①里,入在井里泡上,咱们粮食有多的,破上点粮给它吃就行。”
①藤或柳条制的筐子,播种时盛籽种的。
老田太太坐在炕沿说:“到手的肥肉跟人换骨头,我总是心里不甘。再说,咱们光景还不如人呢。”
老田头说:“你是牺牲不起呀,还是咋的?你忘了咱们的裙子?她宁死也不说出姑爷的事?亏你是她的亲娘。也不学学样,连个儿马也牺牲不起,这马又不是不能治好的。”
“是呀,能治好的。”这是窗户外头一个男子声音说的话,老两口子吃了一惊。老田太太忙问道:“谁呀?”
“我,听不出吗?”
“是郭主任吗?还不快进来,外头多冷。”
郭全海进屋,一面笑着,一面说道:“我的青骒马牵来了。你们不乐意要热毛子马,换给我吧。”老田太太的心转过弯来了。笑着说道:“不用换了。咱们也能治,还是把你的马牵回去吧。各人都有马,这就好了,不像往年,没有马,可憋屈呀,连地也租种不上。”
彼此又推让一会,田家到底也不要郭全海的马,临了,郭全海说道:“这么的吧,青骒马开春下了崽,马驹子归你。”
25
分完牲口,郭全海上萧队长那儿,报告经过,完了就呆在那儿,看着萧队长、张景瑞,和县里来的两个公安局的人员审问韩老五。
审讯三宿,没有结果。萧队长严格遵照省委的通知,和政府的法令,不打不骂,不用刑法。会耍死狗是韩老五这一号人的天生的本领,他要么嬉皮笑脸,要么哭天抹泪,目的只有一个:不说真话。旁人常捏住拳头,心里冒火,但萧队长总是从容地说:“慢慢地来,叫他慢慢地想。他一个月不说,整他一个月,一年不说,问他一年。他迟说一天,对他自己不好,坦白也得赶时候,太迟就不行。”他又对郭全海说道:“你们先去开重分土地的会,再迟就不赶趟了,省里通知,赶送粪以前,得把土地调整好。”
郭全海走了。这边,连日连夜讯问韩老五。老王太太虽说告了他,但她不敢来当面对质,抹不开情面。萧队长正在寻思晓以利害的方法,警卫员老万来说:“担架队回来了。”
正说着,院子里一个汉子的粗重的声音问道:“萧队长在这儿吗?”
这是铁匠李大个子李常有的声音,屋里的人才回答说:“在呀。”高大的李大个子早迈进来了。他的左肩倒挂着缴获的崭新的美式冲锋枪,走到门口,他习惯地低一低头,怕上门框碰着他的脑瓜。跟他进来的中农刘德山笑道:“上门框老高,碰不着的,弯腰干啥?”
萧队长起身迎接着他们,握着他们的手,瞅着他们两人的脸面和脖子都是漆黑漆黑的。两人都穿着美制军衣,挂着个军用水壶,乍一看去,都不像庄稼汉子。萧队长招呼他们到另外一个屋里,请他们上炕,笑着说道:“你们辛苦了。”
刘德山皱起抬头纹,笑着说道:“没啥,你们在后方还不是一样辛苦。”
老万找到一个长烟袋,装上黄烟,到灶坑里对着火,进来递给李大个子。他正在把冲锋枪从肩膀上取下,小心地轻轻地安放在炕上,说道:“不用,不用,这儿有烟袋。”说着,他从军装左边衣兜里取出一个短短的锅子很大的洋烟袋,一面往烟袋锅子里装烟,一面说道:“这是李司令员送给我做念想的,也是胜利品。”
萧队长带笑说道:“我看你浑身都是胜利品,怎么样?都回来了吧?”李大个子叼着洋烟袋问道:“你说谁?担架队员?咱们屯子五副担架,四十个人都回来了。在前方,咱们还节省两回菜金,买鸡子慰劳彩号。”萧队长转脸瞅着刘德山,含笑问他道:“怎么样?老刘?”
刘德山还来不及回答,李大个子说:“刘德山这下可立了功呐,敌人还没有打退,炮火还没有停,他就上火线去抢运彩号,胆子可大。”
刘德山说:“也不算啥。前方八路军弟兄,不都是庄稼底子?他们也不怕。”
萧队长寻思,这人原先胆子小,干啥也是脚踩两边船,斗争韩老六,畏首畏尾,不敢往前探。这回从前方回来,才一进来,就看到气色不同,乐得不停地笑着,萧队长说:“看见‘中央军’了吗?”
刘德山笑着说:“看见了,一个个像落汤鸡似的。”
萧队长笑着逗乐子:“还怕不怕他们过来拉你脖子呀?”
刘德山没有吱声。他寻思着,这是不必回答的问题。他笑着说:“不抗打呀,家伙什儿好,也不顶事,抵不住咱们战士的天下无双的勇猛,一打,就哗啦了。”
接着,刘德山滔滔地谈起前方战士的英勇的故事,谈起轻伤不肯下火线的那些彩号,听的人都感动了。萧队长说:“你们这回可是受到教育了。”
刘德山点头答道:“嗯哪,我算是受了锻炼了。”
李大个子插嘴说:“听听他自己使一个木棒子缴两棵枪的事吧。”
这时候,屯子里的人都来看李大个子来了。他们站在地下,听刘德山说在四平附近,一个下晚,光有星星,没有月亮,五步以外,人也看不准。敌人败了,败兵往四外逃跑,他手执一根木棒子,站在一个屯子的道口,对面两个黑影子漂游过来,刘德山端起木棒子,像举枪瞄准似的,学着咱们战士的口气,高声喝叫道:“干什么的,站住。”
黑影子都站住了,冷丁往地下缩短了半截似的,一人一根棒子高高横在头顶上。原来是蒋匪两个兵,两棵美国冲锋式,双手高举在头上,远远望去,影子好像缩短半截似的,是因为他们猛听一声喝,吓破胆了,跪在地上。刘德山三步并两步跑上,收了两棵枪,叫他们起来往前走。
李大个子补充说:“咱们还背回一棵。”
大伙围拢来看枪,欢笑着,有的还摆弄着枪栓。萧队长说道:“你们回去歇歇吧。下晚开个会,欢迎你们,叫屯子里人都听听你们的故事。”
他们辞出来。刘德山回到家里,他女人正在舀泔水,煮猪食,看见他回来,慌忙放下瓢,在一个瓦盆子里洗着手。她还没有跟他唠嗑,先叫她的在西屋闹着要吃饺子的小子:“狗剩子,你瞅,谁回来了?”
刘德山才迈进东屋,七岁的狗剩子跑了过来,抱住他的右腿叫道:“爹。”还没有说别的话,刘德山抱起他来,放在南炕,自己也坐在炕头,抽着烟袋。狗剩子骑在他腿上,用手去摸抚他的缴获的美国军装的扣子。絮絮叨叨告诉他,家里过年,吃半拉月饺子,他妈说他不听话,打过他一回。刘德山女人乐得头懵了,里屋外屋,到处走着,不知先干什么好。一会叫他歪歪,一会问他吃了没有。刘德山移开噙着的烟袋说道:“在县里吃了,刘县长摆酒接风,还讲了话。”
狗剩子岔进来说:“刘县长头年到咱们屯子里来过。”
刘大娘唤道:“狗剩子你别打岔,听爹说话。县长说啥呀?”
“县长说:你们这回立了功,前方的军队,后方的老百姓都忘不了你们,回去要好好儿带头生产。”
“见过萧队长了吗?”
“才从那儿来,今儿下晚开大会,他叫我讲前方的故事,你也去听听。”
刘大娘忙了一阵,终于用一块布擦干了手,坐在炕沿上,两口子唠着家常。她告诉他:“农会纠偏了,划错的中农,都划了回来。斗出的果实也退回来了。咱们献出的两个马都牵回来了。萧队长还说:贫雇中农是一家,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贫雇中农是骨肉至亲。”刘德山噙着烟袋,听他屋里的唠着。听到这儿,他说:“前方也闹这问题,李司令员说:贫雇农和中农成份的战士,一样打仗,一样勇敢,贫雇中农,要团结一心,才能打垮反动派。”
刘德山屋里的又告诉他,萧队长、郭主任和赵大嫂子,都来看过她,叫她不用惦记。他们都想得圆全,怕家里人惦念出门人。她又告诉他,郭主任叫他们都别信谣言,不会掐尖①的。谁收得多,归谁家,不会归大堆②。刘大娘说到这儿,称心如意地说道:“咱们打的粮,交了大租子③,都拉回自己仓里了。土豆子下了地窖,归啥大堆呀?还不都是反动分子胡造谣。”她又凑到刘德山耳边,低声地说:“你看见韩老五么?”刘德山点一点头,衔着烟袋,没有吱声。刘大娘嗓门越发压低地说:“他该不会乱咬吧?光复那年,他到过咱们家,还想邀你磕头拜把呢。就怕他咬咱们一口。”
①斗争冒出尖来的,即富裕一些的中农。
②把各家收获的谷物,及其他生活资料,归拢一起。
③农民称公粮为大租。
刘德山一面在炕沿砸烟袋锅子,一面岔断她的话:“怕啥?立得正,不怕影儿歪。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萧队长他们也都知道我老刘家就是个胆小怕事,往年斗争韩老六,我躲进茅楼,这事不体面,是个臭根子。除开这事,这姓刘的啥黑心事也没有干过,萧队长心里亮堂堂,还能不调查,听信韩老五的话?”
刘大娘乐得眼睛眯细了,笑着说道:“你这一说,咱心尖都亮了。瞅你困了,快歪一歪,才晌午打歪,开会还早呢。过年的冻饺子还留着一些,狗剩子见天吵闹着要吃,我寻思你快回来了,得给你留点。这两天麻尾雀①老叫,我寻思快了,倒也没存想有这么快。狗剩子,快下来吧,叫爹躺一躺,快去搂柴火。”
①喜鹊。
刘德山从炕琴上取下个枕头,和衣歪在炕头上,刘大娘在外屋烧火,烟灌进里屋,呛着眼睛。刘德山没有睡着,翻身起来,拿着烟袋往外走。刘大娘问他:“不歇一歇,又往哪去呀?”
刘德山一面推开门,一面回答:“去瞧瞧牲口。”
但他没有先去看牲口,先看看大门边的苞米楼子,里头满满装着黄闪闪的苞米。完了他又走到屋后菜园的地头,看着他在家里码的柴火垛子,五个月当中,三垛烧去两垛半。他抽一口烟想:“过几天还得打几车柴火。”跑回院子里,看见谷草垛子,三股吃去一股了。他抬眼瞅瞅马圈,惊叫起来:“怎么多出个马来了?”
刘大娘在屋里说道:“那灰不溜的白骟马是李大个子的。咱寻思他跟你一块出门,家没有人,帮他领回,代他养着。”
刘德山点一点头,回到屋里,在摆着水缸的角落里找出块豆饼,用切豆饼的刀子切下一小半,再切成细块,泡在桶里,准备下晚喂牲口。泡好豆饼,他又到屋后看地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个烂土豆,对刘大娘说:“土豆子坏了一半,下窖不小心,烂的没捡掉。秋天雨水多,土豆子好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