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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牛红梅不停地说着,她的汗水冒出来了,她的脸色发白了。杨春光只管低头走路,他对牛红梅的辩解充耳不闻。
他们终于看到了兴宁区人民政府的招牌。牛红梅突然感到马路上的汽车全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它们在里面轰鸣奔跑。牛红梅的身子开始摇晃,她扬起右手,在脑门拍了一下,就像拍蚊子那样拍了一下,便倒到了马路旁。倒下去时,她叫了一声春光。
杨春光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牛红梅送进医院。医师告诉杨春光,牛红梅怀孕了。牛红梅只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便不再有昏眩感。走出医院大门时,牛红梅仍然往兴宁区人民政府方向走。现在是她走在前面,杨春光走在后面。杨春光说你打算要这个孩子?牛红梅说怎么不要?我连名字都给他(她)想好了。杨春光说叫什么名字?牛红梅说牛感情。杨春光说可是他(她)没有父亲,他(她)的父亲是谁?牛红梅说我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给他(她)找一个。
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的脚步声显得十分夸张,仿佛把车流声全部盖住了。兴宁区人民政府的招牌,像火辣辣的阳光刺到他们的眼球上。杨春光在后面叫了一声牛红梅。
牛红梅说怎么啦?走呀。杨春光说如果你有难处,我们可以推迟离婚,孩子总得有一个爸爸。推迟一年、两年都可以,反正我也不急着跟别人结婚。我跟王祖泉仅仅是同居,知道吗?同居。
杨春光调转身往回走。牛红梅的眼泪被他说出来了。牛红梅说春光,我要为你买一张飞机票。
牛红梅真的给杨春光买了一张飞机票。杨春光于次日飞离南宁。牛红梅要我跟学院请一天假,她要我跟她一起分析和思考一下,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坐在沙发上,勾着她的脑袋。我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昂首挺胸。我们像坐在考场上的考生,将对一些问题进行分析和思考。
我们首先采用排除法,对牛红梅周围的男人进行排除。牛红梅说两个月前,税务部门曾经到我们的财务室进行税收大检查,我跟检查组带队的人握过手。他是检查组里惟一的男同胞,握手总不会怀孕吧?我说不会。她说也是两个多月前,我去给厂长送季度奖金。我们的厂长从不好色,口碑好得很。我送奖金时,他的办公室没有人。他接过奖金,在我的左边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红梅呀,你怎么越长越漂亮了。我说漂亮又不犯法。
他哈哈大笑,把他的手掌收回去。拍肩膀是不可能使人怀孕的,我敢肯定这一点。我说我也敢肯定。如果拍肩膀也能使人怀孕,我们艺术学院的女孩子,差不多全怀孕了。
牛红梅说也是在两个多月前,我们厂招待几个医药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发了一个通知,通知我和另外的几个女同胞去舞厅陪经理们跳舞。不知道你去没去过花山舞厅,那里的灯光十分昏暗。有一个来自玉林的房经理,肥得像一头猪。他喝了很多酒,他喷出来的酒气都差不多把我熏醉了。可能是他看出了我对他的反感,他说我喷出来的酒气,全是茅台的酒气,每一口气都值几十元。跳了两曲之后,我不想再跟他跳了。办公室主任说牛红梅,你要为我们的厂里想一想,跳舞能跳出经济效益,你现在不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全厂干部职工跟他跳舞。我只好继续跟他跳。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情人,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给我买轿车、项链、住房。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跟他跳舞。他说请不要假正经的啦,像牛小姐这么漂亮的小姐,早就应该被人养起来的啦。他试图贴近我,但由于他的腹部大突出,始终未能得逞。只是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刻,他的腹部会从我的腹部轻轻擦过。腹部和腹部的轻微摩擦会使人怀孕吗?我说不会,但你那天晚上喝没喝酒?她说没喝。我问她后来呢?还有没有其它不轨的动作。
牛红梅说舞会快结束的时候,他在我的胸口摸了一把。我想反击他痛骂他,但已经来不及了,舞厅的灯那一刻全部明亮了。第二天厂长对我说,红梅呀,这一摸,全厂有了奖金;这一摸,房经理跟我们订了100万元的合同;这一摸呀……厂长说到最后的时刻,竟然唱了起来。厂长怎么知道“这一摸”呢?我想肯定是房经理跟他说的。
我说厂里给没给你多发一点奖金?牛红梅说没有。他只是在全厂的大会上表扬过我一次。他说每一个干部职工都应该爱厂如家,要有献身精神,像财务室的牛红梅同志,就给我们厂带来了经济效益,大家要向她学习。厂长这么一说,全场的干部职工把巴掌都拍红了。我感到脸一阵热,我想我的脸那一刻一定红得发紫,一定红到了脖子根。后来,有许多熟悉我的人都问我,我是怎么给厂里带来经济效益的,能不能给他们介绍一下我的经验。他们问我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奇怪的表情。我知道他们是在奚落我。我尽量回避他们的奚落,一听到他们发问,我就像一个罪人一样低下头,像处女一样让脸蛋和脖子发红。我愈是这样,他们愈是兴奋。他们把我当作落水狗痛打,把我当作穷寇追赶。等我低了差不多100次头,红了近100次脸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脖有一些酸痛,我的脸它再也不红了。我在心里暗示它红,它就是不红。我想不就是让别人摸了一把吗?于吗要在别人的面前装孙子。我对盘问我的人说,是呀,我让房经理摸了一把,给厂里带来了100万元的合同,你们不知给别人摸了多少把,却没给厂里带来一分钱。
我对牛红梅说这和怀孕无关,你别把话题扯得太远了,问题的关键是两个月前,你跟没跟过男人睡觉?一听到睡觉这两个字,牛红梅像摸了大奖一样,眼睛顿时明亮了一百倍。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一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响噹噹。牛红梅说有了,一定是刘小奇于的好事。她不等我寻问有关情况,便推着我出了家门。她要我跟她一块去找刘小奇。
在去填河路19号刘小奇按摩中心的路上,牛红梅向我详细地介绍了刘小奇绑架她的过程。我们一致把疑点放在牛红梅在包厢熟睡的五个小时上。五个小时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怎么不可以使牛红梅怀孕呢?我提醒牛红梅认真回忆一下那天下午的所有细节,她摇摇头说全都记不得了,那天实在是太困了。她只记得她醒来的时候,两只耳朵眼里都塞满了海绵。海绵怎么会跑到耳朵里去呢?她至今仍感到不可思议。
到达刘小奇按摩中心,正好是上午十点。我设计的那块招牌已经挂了出来。我和牛红梅直奔二楼刘小奇的卧室。一敲门,我听到卧室里发出刘小奇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我想我们已经把他堵在卧室里了。
刘小奇打开门,我看见他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衩。他从门缝里看了我和牛红梅一眼后,又把门合上了。他隔着门板对我们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拍打着他的门板,说你先让我们进去,进去了再说。他说我还要睡觉,我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就赶快说。我说你先让我们进去。他说我的房间还有人,你不能进来。无论我怎样哀求,刘小奇就是不把门打开,他其至保持沉默。从门缝里隐约传出他的鼾声,他好像是睡熟了。
我又拍了一下门板。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我们的姐姐也是你的姐姐,你怎么能乘人之危,把我姐姐害苦了。你怎么能乘我姐姐熟睡的时候,和她干那种事?你干我的姐姐,也就是干你的姐姐。
刘小奇敞开门,现在他已经穿好了衣裤,只是还没有洗脸,他的眼角挂着两团眼屎,他的眼皮还没有完全彻底地睁开。我从来没有发现他如此丑陋,他的扁鼻梁,他的大嘴巴,他的黄牙。他抱着膀子坐在我们对面的床上。他说你们这是敲诈,是勒索,红梅姐,你说一说我什么时候干过你了?干这事不是说干就干的,它需要感情,需要时间和环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它不是拍肩膀,不是摸乳房,不是脱衣裳。如果你们认为我干了什么,那么请你们说一说我是在什么地方干的?我是怎么干的?牛红梅说我只是怀疑,我没有说一定是你干的。你没干就算了,何必扣那么多帽子。我怀孕了,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怀孕的。我没有跟任何男人睡过觉,杨春光在南京一直没回来,我只是在你的包厢里睡过五个小时。刘小奇说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五个小时没有任何人碰过你。如果真有什么人碰过你,你也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是女人最敏感的地方。牛红梅拍拍脑袋,说所以我感到奇怪。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牛红梅共进完晚餐。牛红梅在餐桌上铺开一张报纸,然后对她腹中的胎儿进行胎教。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本《怎样做妈妈》,右手边放着一沓稿纸。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牛红梅偷偷地看了我一眼,她发现我没有注意她。她把她的左手按在她的腹部,右手捏住一支钢笔。她说牛感情,妈妈现在教你写作文。你听到了吗?现在妈妈教你写作文。今晚写的题目是爸爸在南京。
我的爸爸叫杨春光,他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为了要大学本科文凭,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他不远千里去了南京,留下妈妈牛红梅一个人。平时妈妈好孤独,有什么心里话没人说,有什么困难没人帮助。但是妈妈是好样的,天塌下来双手擎,地陷下去独身顶。她一咬牙,把所有的困难都克服了。
爸爸也是好样的,读完本科读硕士,为了学业假期也不回南宁。他游过秦淮河、总统府,他看见南京的柳丝黄了又绿了(这时,牛红梅拍拍腹部说,感情,你知道吗,这是景物描写,刚才写爸爸的相貌是肖像描写)。爸爸尽管没有多少钱,但他经常坐飞机。他曾经想跟妈妈离婚,他有点不爱妈妈了。但当他得知妈妈怀孕后他推迟了离婚的日期。爸爸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他还是爱我。他不是爸爸胜似爸爸。他虽然不在我的身边,但我们的心却连在一起。我的好爸爸,他在南京。
牛红梅画完最后一个句号,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潮湿了。电视上此刻正在重播王景愚表演的一个哑剧,题目叫《吃鸡》。王景愚用牙齿咬住鸡肉,双手拼命往外拉扯,鸡肉像橡皮一样愈来愈长,但怎么也拉不断。拉到不能再拉了,王景愚一松手,鸡肉弹回他的脸上。牛红梅好像是看到了这一幕,她离开餐桌走到沙发边。她发出一串笑声。拉不断的鸡肉,当然都是虚拟的鸡肉,王景愚的手上什么也没有,他只是用他的夸张的动作告诉观众,他是在吃鸡。拉不断的鸡肉,让王景愚恼怒,他开始把鸡肉拉长到脚板底下,用脚拼命地踩,鸡肉仍然不屈不挠,任凭王景愚的腿伸出去多长,都没有把鸡肉扯断。看到这里,牛红梅发出了更为响亮的笑声。她用手掌捂住嘴巴,想尽量克制自己的笑声,但笑声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泄漏,愈漏愈多。最后,她干脆把手掌移开,让牙齿全面暴露出来。她不停地笑着,好像有人在挠她的胳肢窝。她双手抱着腹部弯下了腰,嘴里不断发出哎哟哎约声。
王景愚的表演仍在继续,他找来一把锤子和一颗铁钉,把鸡肉的一头钉在餐桌上,嘴巴咬住鸡肉的另一头,绕着餐桌不停地转,鸡肉在餐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是那些坚韧的鸡肉啊,依然坚韧着。牛红梅又大笑了几声。我看见她的嘴巴张着,却没有笑声跟上来,仿佛已把笑声用完,现在再也发不出笑声。她双手撑住膝盖,从地板上艰难地站立,有一股浓稠的血在她站立的一瞬间,像蛇一样滑出裤管。牛红梅在笑声中流产了。
从进入医院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笑。她对着医生、护士笑,对着同室的引产或刮宫的妇女们笑,对着我笑。我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笑声。笑了三天之后,她才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出院后,我劝牛红梅写一封信给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摄像师苏超光,我提醒她,她已经好久没给人家回信了,可人家的信总是按时寄来。我说现在牛感情流产了,杨春光会马上跟你办离婚,你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好归宿。牛红梅对着我直摇头,好像不把她的脖子摇断,誓不罢休。
我曾经摹仿过牛红梅的字体给杨春光写信,现在我又重操旧业,给苏超光回信。我在写信的时候,手指变得修长,胸部渐渐膨胀,我的身体和思想全部牛红梅化,也就是说我在写信的时候,要暂时变成牛红梅。我告诉苏超光,因为单位临时派我到外省去推销药品,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也因此误过了见面的时间。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