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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里,远处的高架桥车水马龙,一片喧嚣。
她大概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住在那间房间里。旅馆是公众场所,所以像一个洞穴,给人自给自足的错觉。她住在廉价旅馆的小房间里,即使在独自洗澡,睡觉,看电视,抽烟,失眠……也知道自己置身在人群之中。床单上有许多人留下的痕迹和气味,来回辗转,无法被清洗。但她不觉得脏。也许这就是生。在陌生的危险的处境里,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是这样亮烈而决然的生活。
Maya走过来,把一张点歌单连同一张大票纸币塞进她的底胸胸衣里面。点歌单上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她说,明天下午2点,记得给我电话。那会儿我起床。Maya剃着平头,耳朵上干干净净的两枚黄金小圆圈耳环,画眼尾上翘的眼线。她和四五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在酒吧的角落里喝酒。无法分辨她的年龄。后来得知她亦不过是35岁。
她那时在茂名南路轮换着酒吧唱歌。人生地不熟,收入并不稳定。只是随波逐流。她并无其他选择,给Maya打了电话。Maya约她在一家咖啡店里见面。时间是深夜12点多。她在电话里对她说,我近日特别忙。大约这只有这个时间才会空下来。
莲安当晚换了衣服,穿一条桑蚕丝的小礼服裙,亦是她最登样的演出服。白底上暗红粉红的大朵花影,裙摆处有鱼尾的花边,一层一层地打褶和叠加。一双旧靴子。裹了一件绿色毛线大衣去咖啡店等Maya。她没有化妆。不演出的时候,她不在自己的脸上抹上粉与颜料。一张脸苍白纤细。嘴唇上却有艳红唇膏,好似伤口。
已经是初冬。她在街头拦出租车的时候,觉得上海的阴湿几近要渗透到她的骨头里去,又因不舍得吃晚饭,身上更是寒冷。她在心里对自己嘀咕,希望那女人大方一些,能够给她点酒的同时再点一份食物给她。她不知晓这一个晚上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Maya迟到,点威士忌给她喝。看到她在暖气中轻轻哆嗦,就说,吃点什么。她说,随便,都可以。Maya就向伺应点了一份牛排。端过来之后莲安一言不发,刀叉并用,开始狼吞虎咽。酱汁溅落在桑蚕丝裙身的胸口处,好像血滴。
Maya也就不说话,在对面点了烟,镇定地看着她吃东西。面对食物,莲安身体里隐藏着的一种不动声色的强悍,显得迅猛。五官亦不算艳,但眼睛清透凛冽。她的生命力异常剧烈。即使在落魄的时候,也闪烁出刺眼光泽。但是她对自己的光,完全漫不经心,并且不自知。
看多了明星,Maya自有她判断的标准。有时候成功和漂亮或才气并没有关系。只是一种个性。这种个性无法被猜度,被模仿,被分享,甚至在一般人眼里也并不明显。但它是光。它照亮莲安的脸,亦让她在偏僻酒吧角落里一眼看到她。
等莲安心满意足地吃完,她直接对她说,她想与她签合同,成为她的经纪人。
我会先让你登台,积累和训练技巧。然后帮你筹备唱片。这唱片会由最好的制作人音乐人来衬托你的声音。你会通过唱片出名。再拍电影,拍广告,抵达你天份所应抵达的身价。她拿出合同让莲安签。莲安看到密密麻麻一大片文字便觉头痛,只问了一句,你最起码会给我一半的钱吧。她说,会。于是莲安拿了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那一个夜晚,她用低廉的条件换来一份苛刻的合同。分别的时候,Maya送了她一盒咖啡店里自制的栗子蛋糕。Maya开红色的BMW,送她回旅馆。她说,明天你就搬出这破旅馆,我帮你另找一处房子。她后来替她租下古北地区的高级公寓。看着莲安拎着薄丝裙子的边缘,小心走下车子,她伸出手拍了拍莲安的脸,说,晚安,我的宝贝。
莲安回到房间里,裙子未脱先吃光了那盒蛋糕。
那时她尚未得知Maya是圈内数一数二的金牌经纪人,手上有一批被她捧至一线的当红艺人。而莲安起初只想获取一份温饱。她对世间没有野心。Maya帮她争取到的第一份合同,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酒吧演出。客人大部分来自国外或港台,不会乱起哄。酬劳很高。环境也优雅。其实是一个组合,挑选年轻的女孩,穿着无袖旗袍,细带高跟凉鞋,头发盘成髻,在幽暗灯光下弹奏琵琶,二胡,有人吹箫。
莲安的演唱无可挑剔,一些曲调柔美的老歌最能出彩,国语,粤语,英语,日语都能轮换上场。录口水歌的那段时期,已替她打下坚不可摧的基础。而且她聪明,新歌一学就会。很快就成为台柱。
她除了唱歌,并不沉堕于欢场。洁身自好,只求谋生。在大学进修关于摄影的课程。白天就素面朝天,背了包带着笔记本和笔去听课。买了一架旧的尼康,用最廉价的过期胶片拍一些零星的记录。凌晨时下班,去街头找小餐馆吃姜葱炒大膏蟹。有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过来兜售茉莉花和广玉兰。用白棉纱包裹着的新鲜花朵。非常香。
她才20岁。她的生命至为剧烈。即使风尘里辗转,但她亦觉得甘苦冷暖自知,她心里有珍惜的小小的角落。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日渐漫长。
她在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包烟,然后回到旅馆,裹起白棉布床单入睡。她一样并不认为这样的生活,会是她未来的样子。她只是记得它。
那日,她在黑暗中见到男子。他穿着白衬衣,褐色麂皮系带皮鞋,短的平头,散发干净坚硬的气质。只是略微有些发胖。她想起来他们已经3年未见。她就坐在他的前面的高脚凳上唱歌,穿着黑色蕾丝胸衣,黑色雪纺纱阔脚裤,黑色镶水钻细高跟凉鞋。她的肩头,手臂,腿,脚趾都在有技巧地诱惑性地暴露。这是她的职业要求。她置身与欢场中,而他是前来寻欢的客人。
一曲唱毕,掌声响起。她看到他起身,走出门外。她立即追出去,听到走廊里响起他轻轻的咳嗽声。他看着她,脸色温和,说,莲安,你太过任性。
她执拗地上前,说,我不需要你照顾我。
他说,我知道。你已不是那个只是想得到食物的女孩。你现在独立谋生。
她说,你一切都好吗。
他说,都好。孩子已经3岁,是个男孩。
你几时回北京?
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带她去酒店的房间。她脱去他的上衣,跪下来吸吮他。他的身体,他的皮肤,他的气味,她幻想太久,以至于真实地填满她的时候,反而让她心内疑惑。于是她把他的手拉过来,枕在自己的脸上,这样就又闻到熟悉的辛辣芳香的烟草味道。闭上眼睛。无声无息。
你要相信。他说。
而她是在爱。虽然这爱如此寂寞,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进入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真实地向着黑暗悬渊滑落,不复回升。她的身体与心在不同的男人之间辗转,只为印证这一瞬间的真实。这一切曾经是她的信仰。
她在爱。而这的确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即使是他在她体内冲撞释放的一个瞬间,他的唇就覆盖在她的眼睛上。他被自己巨大的情欲愉悦所覆盖。她睁开眼睛,看到他靠在她脖子旁边微微扭曲的脸,觉得陌生。
于是她重新闭上眼睛。于是她看到大海,看到从幽蓝海面穿透下来的圆柱型光线。一束一束,明亮诡异,充满光明。她的手抚摸着他背部的皮肤,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记忆。太过遥远,埋藏太深,所以她悉心捕捉,犹如捕捉手指之间的风。她只是想做一个完结。她没有眼泪掉下来。滚烫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烧灼。但是流不下来。
她没有留下来过夜。背对着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叠美金,约有一两千,放在桌子上。没有任何表示。她走过去,把它摸过来,轻轻抖动一下,放进手袋里。她分明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道是释然还是叹息。但这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想给他台阶下,不让他再记得这件事,不去分辨其中是否有亏欠或负罪。
如果这件事可以与金钱有关,那么自然也就会与爱无关。如此,他可以轻松地回家面对妻儿。亦或选择遗忘或者记得。
他说,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从皮夹的夹层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纸。是她以前写给他的保证书。歪扭的笔迹依然清晰: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逃课。如果再犯,就不能回家。他把这张纸保留了5年。她的确是错了,并且再不能回家。她对他笑,说,这种小东西你留着干什么。他说,除了那一次,你从来没有对我顺服。她说,是。所以你可以一再地惩罚我。
她转过身的时候,摸到自己脸上无动于衷的眼泪。走出酒店,外面冷风呼啸。她坐进出租车里,闭上眼睛,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窗外已经静静地下起雪来。雪越来越大。当出租车拐出灯火辉煌的酒店进入小巷,她伸手把那张纸丢进黑暗的雪地。
良生。至今我依旧常常在梦里,见着自己回到故乡。它的雨水倒影和樟树的浓郁芳香。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已经开败了。栀子的花期也许还未到来。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湿气,纵横交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液中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
每年八月,从东边海洋席卷过来的大风,来势迅猛。大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间就会给风雨刮倒许多枝垭,黝黑潮湿的树枝掉落在路面中央。第二天一早,会有人先来清理零乱的断裂树枝。略粗一些的树干,被隔壁的居民拖走。用刀劈开,收集起来晒干,可以用来烧煤炉。梧桐的叶片很大,表面摸起来很粗糙,颜色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树和叶片的汁液清香。
如果在深夜的时候,爬到窗口边看天空。厚重密云被台风吹得迅疾移动,夜空因此显得更加深蓝。蓝,清澈如水,浓郁不可分解。如同幻觉,却又是这样真实。夏天非常闷热。没有空调。电风扇使用的也不频繁。人们利用蒲扇,冰块,穿堂风,凉席等一切天然的因素来使自己降温。人们在幽长阴凉的弄堂里午睡。青石板的缝隙里长出羊齿植物及小朵野花。穿堂风非常有力,贯穿到底,会听到呼啸的声音。有一股苔藓及尘土的气味。柔和清凉。让肌肤产生飞翔之感。
风仿佛使身边的现实产生开放性,无限延长,具备了一切可能。
天气总是一会雨一会晴,有时候阳光剧烈的时候,有云飘过,就开始下起淅沥雨丝。琢磨不定的气候。大雨滂沱是经常的事情。时下时停。有时候阳光还是剧烈的,粗大的雨点却雹子一样砸下来。雷雨天的下午,闪电和轰雷袭击城市的上空。孩子们在家里午睡,凉席因为气候降低而变得清凉,裹着小薄棉被,房间关严了门窗,依然有雨水的湿气从墙体缝隙渗透进来。
雨水的声音有许多分别分辨。哗拉拉的狂暴。淅淅沥沥的细碎轻盈。以及雨水流过不同物体表面接触不同质感的声音共振。雨水使整个时间和空间发生改变。因此在台风天气的暴雨天,人会觉得与自然无限靠近。
在南方,雨,台风,炎热,潮湿。是一个人出生,长大的印记。我们在一种变幻无常,充满翻覆的空间里接受细微的声音及气味的变更。我记得常常会故意让自己淋湿。骑着单车在大雨中,眼睛被雨抽打着生疼。或者爬上屋顶,与雨水浑然一体。敏感缘自于一种生命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就像大自然一样,反复无常,但非常坚定。
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当我们开始对回忆着迷的时候,也许只是开始对时间着迷。站在一条河流之中,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看到的不是当时。而总是当时之前,或者当时之后。
这细微的距离之间,有无法探测的极其静默的秘密。
这秘密的寓意,属于此时此地。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旅途中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一起住在稻城的藏民旅馆房间。一夜倾谈,两人都睡得不实。寒气逼人的凌晨四点。我醒来时她已起床。窗框边依然天色微弱,天空一片漆黑。
狗吠和鸡鸣此起彼落。莲安坐在黑暗里,怕把我吵醒,所以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暗光梳头。一遍一遍把她漆黑的长发梳透。
几点钟,莲安?
五点十二分。你还可以再睡二十分钟。
不。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起床去赶从稻城开往理塘的早班车。莲安半途在桑堆下车,转道回乡城。
凌晨的空气有刺骨的寒冷,穿上羽绒衣还是浑身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