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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数数你今天吃了几顿就知道了。”
“管他白天黑夜,反正我是死定了。人一死,就只有黑夜没有白天了。”
“趁还有一口气,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别活着比死还难受。”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生活的质量。像我这样,鸟一样关着,还要不停地接受审讯,这样的生活就叫没质量。”
“嗤,你还知道这个。”
“别看我个头不如你,可我脑袋里的那点东西不比你少。”
“脑袋里的东西是不少,可就是少一根弦。你以为这是一九四七年,可以美国大兵一样在中国开着吉普车横冲直撞埃”“那是姓田的罪有应得。我说老弟,透露一点,这回让我上哪?”
“去,谁是你老弟。叫你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没人要你说了,你偏偏唠叨个没完。
你把米成山的假死问题一交待,说不定你还能将功折罪,留下一命。“
“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不能瞎说对不对?”
“你别装傻了,米成山的替身在上海火化,你在场的。”
“米成山还有替身,我怎么不知道。”
“你装傻,对你们兄弟俩都没好处。至少要活着一个,才对得起你们的母亲吧。等一会儿,你们难兄难弟可以见上一面了。”
等到齐万秋见到齐万春时,齐万秋才领会了难兄难弟的含义了。
此番将齐万秋挪至齐万春在押的铁笼旁边的一个铁笼里,这是雷环山的主意。入狱之后,齐万春与齐万秋都是分开关着的。两年了,到这时,兄弟俩才见上一面,此番关两人的铁笼只隔了一赌墙,这边是齐万春,那边是齐万秋。可以说话,但不能握手。
这天白天,俩人都没有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说开了话。
“哥,我看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了,我听监狱的警察在悄悄地说,这个案子最终可能要判四个人死刑。两个指标是固定的,一个是佘彤,一个是老九,另两个就由我们和程家卿三个人选择了。”
“别听他们瞎说,注意隔墙有耳。”“死到临头了,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再说,那些臭大盖帽早睡下了,咱们小声点。”
“那你看呢?”
“把米成山的事交待了,说不定能将功赎罪。”
“不行,都说了,谁来救我们?”
“救?狗日的恐怕早把我们忘了。”“绝处逢生的事也是有的,咱们再等一等。”
“都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外面一丝动静都没有。”
“大概……大概是插不上手。”
“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只能靠自己。哥,你要清醒些,别错过了机会,后悔莫及。”
“让我仔细想想。两年都过了,何不再咬咬牙,再忍忍,说不定会柳暗花明。”
“别想得那么美了。我看把我们关在一处是有目的的,让我们想好一条出路。”
“说出来,意味着我们在出卖朋友。”
“那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不也是被人出卖的吗?说出来,只会使我们的罪减轻,假死的事跟我们是不会有太大的关系的。我们先交待,我们就可以主动。”
“反正是一死,虽说是哥哥我连累了你,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算是对得住你了。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没有我的钱,你怎么可能娶上老婆,没有我,你敢在谁面前吆三喝四,胡五胡六?没有我,谁买你的帐。万秋,你就想开些,你也不在活一世。吃了,喝了,玩了,眼界开了,红的绿的都看,人上人也做了,应该没遗憾了。”
“哥,可以说我是潇洒走一回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死了也带到地下,可我看你也太自私了。人家程家卿是有后的人,咱们呢?咱们有吗?”
“你别说了。”
“不,我要说!你没有?我也没有!你我都没有,咱们齐家就绝了代了!断了香火了!齐家就算有金山银山,能买到一个流着齐姓血液的儿子吗?不能吧。”
“你别说了。我们把实情说了出来,就上了共产党的当了。”
“不,我要说。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上了程家卿的当了。他要我们吓唬吓唬黄海,他说没问题。”
“最后不是没问题吗?”
“对,那次是没问题,然后他又让我们去接平田刚亮,他还是说没问题。结果呢,不是出问题了吗?”
“他也没想到当时没弄死埃”
“因为我们太相信他了,所以我们上了他的当了。出了问题,他不也是一点办法部没有。平时他把自己夸成一朵花,牛皮吹得山呼海啸,结果呢,不也是和我们一样,成了笼中八哥。”
“你别没信心好不好。两年了,现在案子还没结,说不定还是他身后的力量在支撑着呢。”
“你做梦吧。假如他有力量在后面支撑,我们会完蛋得更快。有人保他,没人保我们,他的罪就会算到我们身上。我们不就活脱脱地成了他的替罪羊。”
“他不是那种不够朋友的人。再说,我们现在反水,万一他没事了出去了,还不把我们全咬来。得罪朋友,我齐万春是绝不干的。”
“哥,你不能不干。”
“不仁不义的事,别撺掇我去干。你为什么不干?”齐万春陡然话锋一转。
“哥,你难道真不明白?”
“明白什么?”
“你真的不明白?”齐万秋不由地啜泣起来,泪挂双腮,“你看我像什么?一个武大郎,一个侏儒,一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一个寄人篱下的靠兄弟施舍生活的小丑。我活着出去,养下来的怕也是一个侏儒,侏儒不是不会遗传。你知道吗?哥。”
“那也不一定,爸就没这毛病,我也没有。”
“哥,你也太冷酷了,你是铁石心肠埃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齐家绝后吗?我没有正常人的身高,没有正常人的体力。我生下来的儿子说不定也会是个侏儒,就算生下来的儿子是正常的,有我这样的父亲,他做人会有信心吗?我难道能看着他去受别人的齿笑吗?哥,你能肯定我的儿子长大后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吗?再说,我有没有生育能力还要打个问号埃”齐万秋对齐万春的不理解很是伤心,他一边流泪,一边劝他倔脾气的兄长。
“哥,从长计议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保护神,没有你,我也会活得没有多少信心。没有了我,你无非是少了一个包袱而已,你不会有什么。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能挑起一切重任。我相信你,只要你能活着出去,我相信你还是响当当的一条龙。”
“万秋,你别说了。”齐万春低下头来,眼睛里像撒了辣椒末一样泪流不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及至到了伤心时,泪比马嵬坡前苦,这是真的。
蓦地,止住了泪的齐万春又疲惫而艰难地抬起头来,像一头落入了陷阱里的猎物,在对着满天星斗叹气。他的一声声叹息,像一柄柄飞刀,凛凛生光,蕴含着面对威胁的不满,还有一种拚命一搏的愚忠。
“不行,万秋,我不能答应你。出去了,我还剩什么,我的一切事业都化为了乌有。
我不再富有,我出卖了狱中的朋友,我还有脸活着出去。“
“哥,正因为你出去要面对的是指责、诟骂、侮辱、讽刺,还有叛徒的恶名,但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出去,一定能承受这一切,我就不行。你不仅勇敢,你还比我更有心计。哥,我一辈子都是听你的啊,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叫我替你卖假货,我就去卖假货,你叫我替你找女人,我就像我自己找女人一样去找,你叫我用车去撞人,我就用车去撞人。我听你的都听一辈子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一次呢。我不求你,我也不敢求你,我只是希望你答应我最后的请求,我是决心已下。与其我们兄弟俩全都去天国鬼府报到,不如你活着出去,再到社会上去拚杀一次。哥,我知道你不怕死,我想,与其在这里表现自己的不怕死,不如活着出去,是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方为龙。哥,你答应我。”
话已至此,齐万春不由地悲恸起来,他又一次颓然垂首。
“不行,我不能……你知道,这会涉及到我的干爹。”
“过去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什么干爹不干爹的,你给他钱,他就让你叫他一声干爹的,你不欠他的!不要从心理上就输他一截,你不欠他的!你记住!”
“我还是不行,我不能忘恩负义。”
“但是,你希望后继无人吗?我们兄弟俩如果都死在枪下,从此齐家的香火就断了。
兄弟俩如果都白白死在枪下,不是让世人去耻笑吗?那些心里忌恨我们的人,受过我们羞辱的人,表面上对我们笑,背地里却对我咬牙切齿的人,不是从此可以手舞足蹈了吗?只要你能活着出去,一切又将不同,也许齐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我也会含笑九泉的。那样,我们兄弟俩就不算白活了,我们也就对得起母亲大人了。你忘了娘在世上是怎么活过来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孤儿,忍辱含垢,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哭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哭上一回,只能在深更半夜里躲着被窝里低低地哭,只能打碎门牙往肚里咽。一个妇道人家,顶着地主婆的帽子,能活过来就不错了。你忘了娘为我们所吃的苦吗?那苦,车载斗量,也装不完,量不荆你难道就忘了这一切吗?——那时我们过日子,像顶着一个黑锅在过日子,又黑又沉,好不容易,我们翻了身,手头有了钱,荣华富贵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了。尽管我们现在双双在押,但只要你活着出去,我即使走了,母亲虽然也会忧伤也会悲痛,可毕竟她能见到你,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大的宽慰埃也许有一天我们齐家能重新光大。哥,你答应我,坦白了,我是死有余辜,而你不同。“
“好弟弟,什么坏事都是我干的呀,你别逼我了。我心里面乱糟糟的。是哥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我只是拚命地追求利益,追求权势,不顾一切,冒着风险。我不知道,荣耀里面藏着风暴,就像不知道绣花鞋里有时也会藏着小小的匕首一样。我多傻,现在我才明白,无论多大的保护层,都是气球式的。它保护着你,可是它受不得一测,越大的保护伞,越不经刺。小保护层也许你只能用锥才能击穿它,而大的保护层也许你只要用一根针就可以刺破它,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挽救了。我们干的坏事太多,罪孽深重,也许没人能救得了我们。我害了你。好弟弟,你能原谅我吗?”
“不是你害我,而是我害你。若不是我自己懵里懵懵去干那些事,也不会连累到你埃”“可那是我让你去干的呀?”
“你叫我干,我如果能机灵一些,干得漂亮一些,也不会露马脚的,是我该死,我该死埃”“——你这话叫做哥哥的无地自容埃你不能怨自己,人算不如天算,命里该有这么一着,逃也逃不掉的,没什么,我认了。”
“那哥,你就答应我,把该说的说了吧。”
“说也要把它当作筹码说出去,否则就没价值了。时机不当,左右为难,到时候难免腹背受敌。现在还没必要与程家卿反目成仇,得罪一个,那就得罪所有的了。”
“哥,你还没有想明白吗?不会再有机会了,你还对程家卿抱有侥幸心理,你还对他抱有一线希望。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早已引起公愤了,你放弃你的希望吧,不是计划不周,我们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你的那位干爹,也早与我们貌合神离了,他不会帮我们的。”
“不要这么说!”齐万春严厉地制止道。
对齐万春来说,齐万秋的话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始终对他的那位握有重权的干爹寄以厚望。或者说,他不会轻易否定自己对死心塌地一路追随的意义。即使在性命攸关的当口,一只附着在马尾巴上的苍蝇又如何看到它附著的马已是面临深渊呢。
“你该配了。哥。”
旁观者清,齐万秋以旁观者的姿态来提醒他的兄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弃我们的,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就算是我在做一个梦,我也希望自己永远在梦中,不必醒来。”
“哥!”齐万秋如受当头一棒,双拳挥舞着,大声喝道。
“你不要再这样消沉不去,也不能再这样麻痹自己!”
齐万春开始一声不吭。一个从美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悲惨现实的人是痛苦的,他不愿醒来,如果他知道现实是这样残酷。
“哥,你回答我啊!”
齐万春依然一声不吭。
齐万秋依然在喊,其声如沉钟暮鼓,似在唤醒世间的迷路人。齐万秋在不断地喊着,声音变得又悲怆又凄厉,而且生硬、嘶哑起来,像这同样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