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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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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没有人会过问。
  可是我想错了,第三天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到我府中。
  那时我正与胡山在花园的石亭中下棋。
  黎顺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似的惊惶。他说:“储帝来了。”
  我正要落子,举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将手里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里,抬眼问我说:“应该开中门吧?”
  我回过神,立刻吩咐出门迎候。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七、八个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过来。
  走在正中的年轻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储帝承桓。其实那群人都穿着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把他和周围那些人混淆起来。
  他便如传闻中,那样高洁出尘。
  甚至犹有过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自然,清淡,高远。
  我的心底,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我匍匐在地,极力将那点落寞的情绪掩藏在平板的声音里:“臣弟叩见储帝。”
  “不要拘礼。”
  储帝的语气非常和缓,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会有人将之归为傲意,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里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谨地坐下。
  他说:“那天你进宫时,我刚巧出去了。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说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对我解释这些。所以听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应着。
  他含笑望着我:“五婶母呢?身子还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问的是谁,因为这称谓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见到了众堂兄弟,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的母亲,他们只会在我的背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口气说:“那个女人”。
  我很感动。
  然后我又将这种感动加倍地表现出来,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家母谢过储帝。”
  因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尽管使用这种手段,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会儿便平静了。
  储帝一定是对我过分的反应感到吃惊,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见她。”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机。于是我回答说:“家母比臣弟迟了些日子出发,如今尚在路途之中。”
  储帝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的石凳让我坐下。
  他又说:“今天我去了圣学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微微一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你以后,还是可以回去圣学念书。”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于是我先谢过他,然后说我并不想回圣学。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婉转地回答:“臣弟自己请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经跟他学了很多年,觉得他讲得很明白,所以臣弟还是想跟着他学。”
  我说得很慢,趁机在心里编好一套词,预备他问起“比圣学的先生还好的,那是谁?”时好搪塞过去,因为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
  但他没有问。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残局,问:“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又微笑说:“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应。
  我并没有太多下棋的经验,因为我的对手,只有府中几个会下棋的侍从,还有胡山。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赢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并非每次都能赢,刚开始他赢得多些,近来我们的输赢,已经差不多。
  储帝的棋路,一开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布局散得很开,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所以。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的走法很冒险。我觉得不解,是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冒险的对手。
  我微觉意外,储帝看起来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时候却是如此急功冒进。
  这样的棋风使他漏洞连连,我随便就能抓住机会,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漏洞,仔仔细细地计算每一步棋,还要让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毫无破绽。
  我从未下过这么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计算,知道终此一局,我会输上两三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大局已定,底下顺理成章,储帝棋风再险,却也没有余地。
  这个时候,我看见储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认为应该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经在手里捻上了一颗子,准备放在那颗子的旁边。
  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棋盘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详棋局半晌,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他在考虑什么?
  便在我呆呆揣测的时候,储帝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洒。
  我大吃一惊。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没有让棋给我,我还看得出来。”
  储帝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却尴尬万状。
  他轻喟道:“除了祖皇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下棋赢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时候我或者还会以为自己真的高明,现在么——”他自嘲地笑笑。
  顿了顿,他看着我说:“我本以为你或许是个例外。”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诚实的话:“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视我良久,淡然一笑。
  
  2…2 孤注一掷
  算来正是储帝来过之后,整整三个月里,我与皇家中人,再无往来。
  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许是,他们刻意如此。听说就连上月天帝的万寿宴,他们也以我身服重孝为名,将我摒除在外。
  结果,在北荒我是被皇族忽略的一个,回到帝都也依然如此。
  但我并不介意。
  三个月里,除了时常出城去看望我的母亲,其余时间,我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当然,我并非全然什么事也不做。北荒虽然贫瘠,但白王府的积蓄还是足以收买一些人。于是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手中。我一面整理这些资料,一面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案头。
  我捻起它,用手指轻轻转动。深秋的风中,我已经感到了冬的寒意。我喜欢冬天,这个别人视为畏途的季节,或许将带给我好运。
  十一月初,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起兵谋反。
  他杀死了出身皇族的正妃,以表示与帝都的彻底决裂。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我提起,东帝妃是我的九姑姑,据说她非但美丽,而且聪慧无伦,是我祖父最心爱的女儿。不光如此,天帝还将她的女儿,聘为储帝妃,只是那个女孩儿比储帝整整小了十岁,所以至今未曾完婚。
  恐怕也永远不会完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猜想,甄淳既然将妻子都杀了,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与帝都有任何瓜葛。
  不过这想法在我心头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我必须考虑更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胡山所说的,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但我要如何去把握住?
  我想起那天储帝走后,胡山对我说的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天之后,储帝传召我入宫。
  我知道储帝一直很关怀帝都西城角落里的贫民,他总会在入冬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于是,我便亲自为他们送去了棉衣和食物。我相信,那些穷人会如实地把事情告诉给储帝。现在证明我猜对了。
  去天宫的路上,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地方。那真是我见过最污秽不堪的所在,我一回忆起那充满了腥臭气味的泥泞地面,便忍不住作呕。从那里回来之后的好几天里,我都觉得自己身上仍然弥漫着那种味道。
  好在这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东宫的内侍将我引到储帝的书房,他们告诉我,储帝还有要事,让我先等候片刻。
  天帝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已经交给储帝处理。尤其东乱一起,政务必定更加繁忙。
  我环视四周,打量储帝的书房。这屋子堆放了很多书,因而略显凌乱。我很好奇储帝都读些什么?但我望了望门口侍立的宫人,打消了这个不谨慎的念头。
  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书案旁边,掉落了一幅画。
  我走过去拣起它,放回案头。我本无意窥视画的内容,然而电光石火的刹那,我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饰华贵,让我确信她是皇族中人。不同于我的母亲,恍若不是凡尘中人的缥缈,这女子是沉静而智慧的。
  但真正让我震动的,是笔端流露的深情。同样的感情,我也曾在父亲为母亲画的那些画像中见到。
  她是谁呢?
  我这样想着,慢慢退回原来的座位。
  储帝终于来了。比起三个月前,他憔悴了许多,疲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然后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那绝不是嘉许。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储帝微微摇了摇头:“那里有许多孤老妇孺,无力耕种。”
  我接口:“那么,将那些青壮年迁去,再将那里整理干净,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妇孺。”
  储帝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息着说:“我何尝没有试过?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已经安置过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来一些,反倒是越来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我要说的话太过冒险,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没有了退路,所以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时的决绝便又回来了。我很冷静地说:“安置只是治标,要真正解这些人的疾困,还得治本。”
  储帝问:“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当今天下,田地大半归于豪门巨族。这些富户从下界强虏凡奴耕种,天人之中,大半不事生产,多生事端,亦有那无家可归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必得从这上面来着手。”
  储帝不说话,脸上也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不能不紧张。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动他,这番触动根本的话也许将为我带来灾祸。
  储帝还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里就越沉重,渐渐地,我觉得自己仿佛不能呼吸了一般。
  终于,储帝重新正视我。他说:“你方才所说,在西城开善堂的意思不错,你写一个条陈给我吧。”
  我无声地透出一口气。
  
  2…3 匡郢
  次日,储帝安排我进了秘书院。
  没有正式的职位,只是让我帮忙整理奏章和文书。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将各地来的奏折分类,发给各部处理。然后在下午,将储帝批答过的奏章,或者拟定的谕旨封好,交给负责分发的司官。
  经过我手的奏报,一般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奏报都会直奏直发。
  即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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