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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着,不语,目光始终望着远处的殿墙。
她想了一想,忽而想起他说他才从枢府过来,脑中一闪,片刻后微叹,“臣这话倒是问得多余了。殿下雄心壮志,又怎会愿意让区区一个北戬公主挡了殿下的宏伟大业。”
他蓦然开口:“你放肆。”
她便闭嘴。
是放肆,可她何时不放肆过,他不是不知她大胆放肆,可他一次次容忍她,又对她加恩加宠的,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一路再也无言,直待走到内都堂北面的宽阔砖廊上时,她才又道:“其实对于殿下来说,只要不是北戬宗室之女,册谁为太子妃都无甚紧要的,不是么?”
他在她身前半步,听见此话时身形忽滞,可却未回头,也未开口,直直大步进了内都堂的门。
里面紫袍金銙满满映目,高案雪宣朱墨籍乱,人声嘈杂,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显是一副乱阵未平的样子。
她跟着他走进去,可却像空气一样,一屋子人里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她,目光尽数凝去了他身上。
他入案落座,身子往后一倚,眸光扫了扫都堂里今日值印的人,顺手翻开案上落着的卷宗。
东面一角有些动静,未几便见古钦持了折子过来,递上去:“殿下。”
他接过,翻开看了看,望向古钦身后的几人,坐定不语。
古钦道:“此为臣等奏请回绝北戬来使之请的联名折子,殿下若是无异,便尽早落玺定音罢。”
英寡将折子扔在案上,“今晨听说古相衔领一众老臣在景德殿劝皇上应允北戬之请,怎么眼下说辞却变了?”
古钦垂首,“臣同几位参政多番商量,以为……”
英寡不客气地打断道:“是因父王来过。”
几位老臣脸上都变了变,却也没有开口相驳。
他又道:“倘是我说,我要应允北戬来使之请,你们又将如何?”
一屋子人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地愣住。
她站在角落里,只觉耳膜发颤,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古钦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措辞半晌才道:“还望殿下三思。”
他的脸色立时就黑了,“父王多年来余威不减,古相至今仍惧其言?”
古钦站着,不发一言。
她心思玲珑,看这架势也知他是在气什么——他入主政事堂已逾十年之久,可一遇重事,这些东党老臣们眼中竟仍是只有平王,而无他这太子。
再一想到之前的青州之事,若不是这些东党老臣们的执意袒护,那王奇又如何能不被革职彻查?
边上有人上前道:“臣等商议,不如请旨册沈太傅之女沈知礼为太子妃,如此一来也好回绝北戬来使之请……”
英寡冷眼望过去,半晌无语,随后猛地一扬掌,将案上相玺摔了下去,一把火气直冲冲地撒了出来:“今日便让你们知道,这世上不只平王一人敢在你们眼前摔玺砸印。”
章四十一余波(中)
那玺方印半仰着,倒在众人脚下。
紫袖挨着金銙,乌黜黜一片,比不出谁的脸色更黑更难看。
一众无言。
……
当年天下五分,东有喜帝,西有欢王,二人本是宿仇,却在五国狼烟、天下战火中携手共行,横枪立马血染江山川原,平南岵、灭中宛、臣北戬,四国裂土,二朝相峙;然而一世死生功业终抵不过二心相缠情深,是谁让了谁的江山,是谁夺了谁的天下,又有谁真可断言?
论平王一世悍主,雄踞一方聛睨万人,知自己伤重难愈而将一家天下拱送一生挚爱,失了帝号失了江山可却得了她,得了这大平王朝的一片盛世繁景。
虽称平王,可自乾德四年群臣请上尊号为辅国神武平皇之后,朝中还有谁人不知,皇上是愿把这江山天下都给平王。
而这些当年随平王半生征战半生为政的东党老臣们,纵是国号已改二十五年,心中也只有平王一人是他们的君上。
太子是平王的独子没错,可太子自幼便与皇上的心腹老臣们更为亲近——当年暗谏皇上杀平王以绝患的沈无尘多年来教导太子识民知政、当年随皇上御驾亲征的枢密使方恺为太子讲解诸路军务,而太子自打十四岁那年参豫朝政以来,便多与这些亲附平王的东党老臣们政见相左;虽还不至于当廷诤辩,可是以古钦为首一干老臣们心中是清楚明白的。
眼下朝中大权东西分掌——古钦为尚书左仆射、当朝首相,而方恺为枢密使、独掌军务大权,其余的知政使相及三省六部主事之职亦是由二党平分而领;但,倘是将来皇上一旦退位,而太子一旦登基掌政,这朝中东西两面老臣相对相峙的局面却不知会成何样。
老臣们明白,朝中新贵们明白,皇上与平王更是明白。
然而皇上不语,平王不提,老臣们皆是暗地里举朋党之争,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从没被人戳破过。
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就在这内都堂里,当着两边老臣们的面,太子竟然亲手将那层纸扯开揉碎,硬生生地冲古钦等人发了这火。
……
一片静寂无声中,忽然有人轻轻咳了一下。
老臣们扭头,目光聚向角落里的一个纤瘦人影,脸色微变,好似直到此刻才发现这屋中站了个女官。
英寡亦撇眸望过去。
就见孟廷辉敛袖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紫袍老臣之间,走到他案前,弯腰将那相玺拾了起来,捧在手中,拿官服袖子擦了擦,然后才轻轻地放回案上。
她抬头,嘴角扬着,眼底笑浓,看向盯着她的众人,轻声道:“下官孟廷辉,今日头一回来内都堂祗候,诸位相爷若有何事,只管吩咐下官便好。”
古钦挑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名字不是头一回听见,可这女人却是头一回看见。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一年前的春日,古府花厅中,沈知礼低眉细语对他说的那番话。
点她为礼部试会元时没有想过这孟廷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甚至在听见方怀与张仞两位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她补门下省左司谏一缺时,也没多花时间去琢磨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然而此时此刻,方觉出这女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莫说在朝的女官们,便是寻常一个见惯了他们这些尚书知政的官员,在面对眼下这一室剑拔弩张的情境时,也未必能做到像她这么坦然。
更何况,这是她头一次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高官重吏们。
可她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让先前紧张难耐的气氛烟消云散,便是高座在上的太子,在见了她的动作之后,脸色也松缓了些。
古钦收回目光,借机上前,道:“臣等断然不敢不尊殿下,然册立太子妃一事非殿下一人之事,实乃国之大事,因是恳望殿下三思……”
英寡目光凝重,嘴唇紧抿,似是怒火又起。
“相爷,”孟廷辉的声音滑过来,切断了他生冷的目光,“下官有话想说,还望相爷准允。”
古钦抬头,正触上她清亮无杂的眼,不由自主便道:“何话?”
她又弯了弯唇,“下官入朝时浅,不比诸位相爷们同皇上与平王相得相近,可纵是如此,下官亦尝闻皇上当年亲政前并未大婚,而平王更是在登基掌政数年后才册后的。”古钦脸色微变,却没有打断她,于是她又继续道:“于是下官想,为何太子殿下如今必得先大婚而后登基?何不效法皇上与平王当年,先承社稷江山而后大婚册后?如此一来,回绝北戬来使之请也是简单多了——只道太子欲以皇上为鉴,此时并无册妃之意便可,且又能合了平王那边的心意。”
话音落毕,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竟是无话可接。
古钦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位低人胆大,竟敢在这里讲这些话,且不说旁的,单就她那一口一个太子登基,便足可谓是忤逆大胆了,可看太子的脸色竟无不豫,于是更不知是该斥她还是由着她继续说。
她所道之事不是没人想过,可皇上就只有太子这一个子嗣,朝中谁人不盼太子能够广纳妃妾、多诞龙子?
因而纵是有人想,却也无人敢当众说出来,生怕会被旁人参劾为居心叵测之徒,更是因不知太子心意如何、怕说出来的话过于忤逆、以致太子直接降罪。
可她竟然毫无顾虑地说了出来!
她转身,轻声又道:“殿下之意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冷案高座之上,静默以待。
英寡望着她,半晌都不答一字。
她微微垂睫,又补道:“臣方才忘记说,虽是不册太子妃,但殿下可纳几个侍妾于东宫,毕竟一朝上下都望殿下能够多子多嗣。”
古钦心里一咯噔,竟不料她能把话说得如此全整,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英寡依旧望着她,可眸色微凛,好半天才偏过头伏望古钦人等,道:“皇上欲于八月廿六下诏禅位,在那之前,朝中不必再提册立太子妃一事。”
她眯眼,嘴角垂了些。
他分明是从禁中听了皇上的意思才过来的,而这禅位之日已定一事老臣们竟还未闻,想必是之前皇上待平王回禁中后才与之相商的结果。
既如此,他方才为何还要动怒还要摔玺,还要同这些东班老臣们撕破脸?
她愈发觉得想不明白他。
不过,八月二十六日正是他的生辰。
还有半年时间……
他便是这大平王朝的皇帝了。
章四十二余波(下)
既闻皇上不使再议册妃一事,那便不敢有人多言。
虽知皇上退位是早晚的事,可仓促之间听见太子竟将于半年后便行登基大典,仍是令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沉默半晌,古钦方道:“既然如此,殿下以为该要如何回绝北戬来使之请才显得体?”
英寡道:“便依她先前说的。”
古钦又看了她一眼,目光略有深意,却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下来。
有人上前收去先前呈上去的应请折子,其余人等纷纷散了开去,回案治事,未几便闻议论低声又起。
他在上忽然道:“孟廷辉。”
她抬头。
他敲敲案沿,竟是道:“当初礼部试判卷之夜,古相曾当面对我推举过你,你能有今日三元及第之身,当谢古相肯点你为会元。”
她脑转飞快,来不及细思,身子已是下意识地转过去,揖道:“多谢古相当日之恩,下官如今人在门下省,还望古相将来够能多多提携。”
古钦脸色沉肃,“不敢。你是殿下近臣,如今居于门下省更得谨言慎行,莫要堕了殿下的名声。”
殿下近臣?
她眉头蹙起,直朝座上望过去。
入朝至今近快要一年,她像这般见他的次数统共也不到十次,这“殿下近臣”之名是何时安在她头上的?
她自己倒是从未听说过。
英寡又道:“古相还不知,昨日翰林院誊错草诏一事,便是她干的。”语气微带戏谑。
天灵骨盖铮叮一响,仿佛有金物敲了脑袋,她瞬时就明白了他今日带她来门下省到底是居心何在。
怕是仍旧不肯信她在那封请罪折子上写的话。
翰林院拟的那封诏书,究竟是古钦授意与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
他不轻信她,她却反而坦然了。
朝中朋党之争互相污击之事他见得还少?若是肯这么容易地就信了她,她只怕还会觉得有丝失望。
是要试她,亦是要试古钦。
她竟然缓缓松了口气,被他这样谑责,总也好过在雪天寒夜里被他那似冷剑般的目光无言逼问。
古钦显是没料到他话锋转得这么快,目光一晃,低声道:“……臣今日早朝时分见到方、张二位翰林学士,已然听二人说了。”
英寡点头,神色微黯,道:“我忘了,这孟廷辉来门下省还是他二位学士今晨向古相举荐的,竟不知那些自命清流的翰林学士承旨们会对古相如此敬服。”
他说得轻松,可古钦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默声站在一旁,就见古钦撩袍欲跪,口中道:“殿下此言是欲置臣于……”
他挑眉,止住古钦:“古相这是要做什么?”说着,话锋又是一转,直言道:“还有一事,青州通判一缺我议由曹字雄去补,不知中书这边的意思如何?”
古钦低着头,道:“但由殿下决定,臣等绝无异议。”
英寡深望了古钦一阵儿,方点头,却是对孟廷辉道:“你去吧。”
屋外晚霞正红,恰是日落时分。
她行礼而退,待至了屋外,才觉出袖中双手攥出了一把汗。
不过是波澜不惊的三言两语,可那话中隐而不宣的深意却足以让闻者心生惧意,想古钦一生在朝经事无数,又怎会不明白。
日落后风便有些凉,吹得她官服前裰翻飞扬起,露出里面的厚重襦裙,擦得这地上积雪簌簌作响。
她心中有事时便走得飞快,仍然在想刚才内都堂里他的那些话,册妃,登基,草诏,青州……他话锋句句利落,总在她还没琢磨透时便转去了另一事,此时方觉自己在这都堂重政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