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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着帐柱一角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平京畿禁军能够长驱直入此地不可谓不神,而他竟然能在数路州县千山万水道上将她堵截住,更是匪夷所思。
她是叛臣,是反臣,是奸臣。
他看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冷,话语亦是令她股粟,可他见她却未立诛,待她亦不像罪臣,还将她一路劫来此处,这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她才闭眼一叹。
眼下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横竖她的名声已成这样,她与他之间更是隔了家园天下血海深仇,她与他怎会还有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相守相爱?
岳临夕被人驰押入营时,夜已全黑。
他被人五花大绑,从马上直接拖入中军大帐内,然后被推倒在地。
帐内的光线昏黄却刺眼,空气中飘着一股浓墨混合血腥的味道,有男子不愠不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松绑。”
立马有人给他解开了身上的麻绳,又一把将他拽起身来,逼他直视前方。
帅案前的男子已卸甲胄,可是眉目沉暗,脸色刚毅,即便只是端生在那里,亦有令人不可逼视的天子气势。
岳临夕口中的东西被人取了出来,顿时连咳了数声,重重一喘气。有人又在他身旁的小马扎上放了纸和笔墨,然后便都退出帐外。
英寡的声音依旧不愠不火:“岳临夕?”
岳临夕小惊了下,没料到连自己的名字也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纸墨,又道:“今夜叫你来,是要你给舒州写封信,说你与她一路顺遂,五日后便可至舒州城下。”
岳临夕冷面视上,纹丝不动。
“倒有些风骨。”英寡面无恼色,目光渐凉,“朕知道你们这些人不怕死,所以不会以死相胁。可你若是执意不写,朕便杀了她。”
岳临夕浑身一凛。
他也不多言,只静坐在等。
帐中浮光窜光,一粒粒清晰入目,如同这世间人命一样飘忽不定。
岳临夕微微咬牙,道:“她今日使我近千人马命丧黄泉,我又岂会在乎她是死是活?”
“你是不该在乎她的生死。”英寡轻一挑眉,眼神转而犀利,“可你该在乎中宛皇嗣是死是活。”
岳临夕脸色大变,“你……”
是没料到,他竟然会一清二楚,且句句戳中要害之处。
他脸色忽地一沉,声音转寒:“写!”
岳临夕仍旧是不从,眼中满满都是怨愤,“她虽为中宛皇嗣,可今日在山头却骗我瞒我,枉我多日来尊她助她、唯她是从,可却是入了她的套儿!她心既不在复国,我纵是保住她的命,又有何用?!”
英寡眼中溢出丝狠,“竟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杀了她。只是她若是死了,谁又知道她是缘何而死?而你近千人马皆被剿灭,唯独你一人自大平禁军中活着逃出,你当舒州城中都是傻子不成?!朕虽不杀你,但自会有人去要你的命。”
岳临夕闻之股粟,喘息微微急了起来,“你究竟想要如何?”
他峻眉微舒,“朕想让她继续做这中宛皇嗣,也想让你岳临夕得尝所报,更想让舒州城中不起疑心。而你既然奉命接她去舒州,那么只有她活着,你才能活着。”
岳临夕脸色发白,僵站了一阵儿,才缓缓俯身而下。
跪在马扎旁边,手微抖着拾笔蘸墨,给舒州写信。
秋夜甚凉,可他的汗却滴透了薄薄的纸,一字字落下去时,又听英寡的声音凉凉地传入耳中:“五日后,令舒州城中守将大开城门,迎皇嗣一行入城。为防万一,兵者需收械迎驾,不得有误。”
岳临夕笔尖一折,抬起头,脸色难看之极:“你这是叫我做投敌卖国之人,将来必会被千刀万剐。”
“唔。”他脸色浑不在意,挑眉道:“你不写,将来是谋害皇嗣、投敌卖国之罪;你写,将来是贪生怕死、通敌卖国之罪。横竖都是死,随你自己挑,朕乐得见成。”
岳临夕的嘴唇发紫,抖颤不已。
怎能想到,大平新帝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狠悍的男子,与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但,”英寡眉头又挑高了些,目光尖锐地盯紧他,“倘是你写了,说不定朕一高兴,会保你一命。倘是将来你能让朕更高兴,朕说不定龙心大悦,连你这通敌卖国的名声也能帮你除掉,端看你愿不愿信朕,又愿不愿赌这一回。”
岳临夕心一沉,皱着眉一气将信写成,面色颓然地将纸呈了上去。
他接过,轻扫一遍,眼不抬地低声道:“朕知道你们这些人最会忍辱负重,今日这点折难对你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将来倘有翻身的机会,势必会千倍百倍报还于朕,是不是?”
岳临夕一径低下头,咬牙道:“不敢。”
“谅你也不敢。”英寡抬眼,眸色胜寒,高声叫了帐外守兵入内,吩咐道:“押下去。”
岳临夕被人反拧着胳膊向外走去,却费力回头急道:“所有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英寡注目,薄唇紧闭,又使了个眼色与人。
士兵紧踢了岳临夕的腿一下,将其生拉硬拽地拖出了中军大帐。
外面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回复沉寂。
他在位上坐了会儿,才捻了灯烛,起身走出去。
大营中人马多数已歇,秋夜露重,地上的草叶上点点晶莹。北地夜空清透,闪星闪亮,依稀可见五里外的明州城头上那未灭的黑烟。
他走到大营南面,近帐时外面两个士兵欲张口问安,可他却疾快地抬手一止,低声道:“她如何?”
士兵道:“入夜时送了吃的进去,孟大人安然受用,随后便睡了。”
他点了下头,“都退去歇了罢,不必成夜在这里守着,她不会有事。”两个士兵不敢违令,便前后垂首而退。
在帐外独自一人站了许久,他才慢慢地拨开帐帘,轻步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黑暗。
可他一眼就看见,她果真蜷在最靠内的一张窄榻上,脸庞朝外,一动不动地睡得安稳。
她身上的那条绯色长裙如夜茉莉一般幽谧诱人,深红如血,蓦地将这一帐夜色点燃。
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的脸,她的身子,她从头到脚所有的一切。
这张素静的面容在他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笑着的,流泪的,欣然的,气愤的……甚至还有沾血的。
每每夜回梦醒之时,他的四肢百骸都痛得打颤。
策军北上的这些日子中,他没有一夜是能够安然入睡的。
青夜繁星,秋风涤荡,苍天知他心中有多惧。
怕她会杀了她自己。
怕他来不及找到她。
怕她与他真的会一生一世不能再相见。
幸好她平安无事。
幸好他找到了她。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五零谁曰相思(下)
他一走,她便睁开眼。
眼角潮润不已,心角似是裂了条缝,有无数与他相关的苦乐忧伤都在这一刹飞扑而出,填满她整个胸腔,令她无法正常呼吸。
他的脚步他的气息,都是那么熟悉。
即便不睁眼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他。
她曾经计划得重密周详,以为此生不必再见他,却不料世事难测,她终于还是落回了他的手中。
可却早已是今非昔比。
如今的她,看不透他的神色摸不透他的心思,知不了君心尽不了臣忠,只有无端无底的冷冷惧意。
她不怕死,不怕恨,唯怕这天下会越来越乱,这百姓会越死越多,而她之前种种费尽心思的打算也会成了浮云一桩。
她若不死,那便永远都会有前朝遗寇以此为由而聚兵作乱,可她若是叫他知道这一切,他又岂会放手让她去死?
这大奸之名却是再好不过。可以让他恨她怒她一辈子不再爱她,就算她死,他也不会为她伤心为她难过。
岳临夕等人被复国之望冲昏了头,听她数言便全信了她,何曾想过只要她皇嗣之名一日不为天下人所知,这些靠造反打仗所得来的利果便都是废墟的空城,毫无根基。
调乱潮安的寇军,收敛临淮的兵力,一切都是她计划中的,如今看见大平禁军这么快就攻进了明州,她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些。
至于舒州,只要她能在那些人为她行称帝登基大典前自行了断,便没人能够再拿她的身份做这造反复国的文章,而那些寇军没有了皇嗣这师出有名的幌子,又还能坚持多久?
她要让孟廷辉这三人字,至死也只是个奸臣而已。
死后的事情,她根本不须担心。他是何等刚明决然的君王,又岂会收服不了这天下?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前朝遗嗣来争掘他的江山,天下万民亦能免遭经年战火荼毒。
但何曾料到,他会找到她!
她先前的计划自是不必再提,可这往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倘是舒州那边知道她落入大平禁军手中,必会出兵来救;而他一旦知道她的身世,又会如何?
到了眼下这境地,或许杀了她才是最利落的方式。
她翻了个身,睁着双眼望着帐顶。
空气中似乎滞存了他身上的那特有的衣香,零零落落地散在她身周,叫她嗅之茫然失神。
当是,还深爱着他的罢。
否则怎会一见了他,就再也舍不得去死?
一夜无眠。
天刚亮,就有人来请她去中军行辕。
自然是要去见他。
出帐时,就见外面营道上往来皆是兵马,显然是在大举调兵。
她一想到他昨日曾说要送她与岳临夕二人去舒州,心中就忐忑起来,真不知他究竟是何意图。
中军帐外有两个小校甚为眼熟,是早先在朝中殿前司骑演时见过的。此时二人见她来了,神色有变,低道了声“孟大人”,然后便侧身让开来。
这一声孟大人顿时让她心潮叠起。
她如今在京中朝堂的名声她自清楚,但从京中北上的这些禁军将校们见了她仍肯称一声“大人”,着实令她感谢到有些酸楚。
她足下轻滞了滞,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帐中很是乱,帅案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军报奏折,几个乌木马扎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数张地图凌乱地斜挂着,又有铁甲长枪散落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这乱糟糟一片中,正撑臂在帅案上翻找着什么。
她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侧影。
若是换作以前的她,此时定会飞快地上前帮他整理这些东西,无论是奏折还是军报,皆会一样样替他分理好。
但如今再也没有资格能为他做这些事。
她不再是他的臣子,而他也不再是他的皇上。她是他俘来的奸臣反贼,而他则是她亡国破家的仇人之子。
纵是他心中仍旧对她有情,她也不可能与杀死父母的仇人之子厮守相爱。为了这天下百姓免遭战火荼毒她能够牺牲退让,可若再叫她同从前一样伏在他身下、为他做尽一切事,那是绝没可能的。
更何况,他怎可能原谅她做出的那些事?
想必他心中亦是恨她的,兴许还想杀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身,转头一刹望见她,眸子不禁眯起来,片刻后开口:“坐。”
她低眼,从一旁的地上捡起只马扎,拢起长裙坐了下来。
从头到尾,她没向他行臣子之礼,没唤他陛下,没自称臣,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注视着他。
他看着她坐下,自己亦撩袍入座,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低唤了她一声:“孟廷辉。”
她抬眼看他。
没有笑也也没有恨,平平静静的一张脸,好像他早已不再是她深爱的那个男人,而她更不再是那个事事唯他之命是从的女子。
他望着这张令他无数个夜晚都不能入睡的面庞,突然间很想问她,当初怎能那般冷静决然地离开他?他是她的皇上是她的男人,她怎能毫不顾及他的感受,就如此恣意妄为任性专横地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可他终却只是冷冷道:“你可知你该死?”
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
他又道:“欺君,通敌,卖国,与反贼相勾结,任这哪一条罪责都该诛你不赦,可朕不杀你。
她淡然地反问:“为何不?”
他斜眉,“因朕知道你是前朝皇室遗嗣。”
她眼底惊芒闪了下,却轻轻一扯嘴角,“如何知道的?”
他神色略有慵意,好似她这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自然是岳临夕供出来的。”
她本打算否认,可一听这话,脸色顿时有些僵,继而冷笑道:“合该如此。”
他紧紧地盯着她,“当初为何要假作是与北戬互通之奸徒?何不直接将你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
她眼不眨地道:“是为让大平朝中以为我人在北戬,将大平禁军重兵引去北境,以便我在此地大行乱事。更何况,我与北戬确实互为勾结,奸与不奸,又有何区别?”
他脸上没有一丝讶异之色,好像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只是慢声道:“可你现如今落到朕的手中,不如与朕谈谈条件,看是否能比得过北戬?”
她脸色一变,“大平禁军眼下势如破竹,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要与我谈和?”
他道:“朕此次亲征,意在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