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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色一变,“大平禁军眼下势如破竹,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要与我谈和?”
他道:“朕此次亲征,意在北戬。纵是眼下杀了你,亦须分兵在北三路剿灭余寇,耗时长短实在难定矣。且朕不豫在国中续兴兵事,倘是你肯与朕为盟,勒令十万寇军掉头转向,与大平禁军合力攻伐北戬,则北戬败亡之日不远,而北三路百姓亦得保全。”
她心跳飞快,却依旧作冷色,道:“我图的是国土尊位,手中万军所向亦是复国之业,怎可能助你大平攻打北戬?纵是我应许,这十万大军又怎可能同意!”
他望向她的目光渐转锋锐,声音略沉:“倘是事成,则中宛故国诸路、并同北戬一半国土,朕将尽数许之与你。”
她大惊,背后瞬间漫出层细汗,半晌才稳住心神,低声道:“我断不会信你这话,你岂会允让旁人侵夺大平江山?大平朝中诸臣又岂能容你将国土割与旁人?”
他平静道:“大平江山自是不能割让。但是,你与这十万寇军所图所贪之事朕亦能满足。”
她心中愈发惶惑,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在蹙眉道:“你究竟何意?”
“做朕的皇后。”他定望着她,双眸深如泓潭,“则这中宛故国诸路与北戬一半国土便是你孟廷辉一个人的封邑。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五一如许江山(上)
她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所道之言竟是要娶她!
而且更是要将他这江山天下分许做她的封邑!
震惊过后,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让她做他的皇后,则这封邑再大再广也终还是他的江山;而她既得封邑,其民政军务税赋皆得自主,这又何尝不是国中之国?
他沉静片刻,又开了口:“如此一来,尊位你有,国土你有,军权亦为你所掌。你还有什么别的贪念?”
她的手缩在阔袖中,抖得不能自持,竭力维持脸上平静之色,道:“中宛遗臣们所图的是孟氏皇嗣称帝复国,并非是这封邑之名。”
他眉头轻动,“你既为皇后,则所出子嗣莫论男女,朕必册之为皇储。待朕百年之后,这江山天下便由你孟氏之嗣称帝。中宛遗臣们所图的不就是如此?”
她望着他,眼底渐起水雾,红唇颤得说不出一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可他说的话却句句都让她想流泪。
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他为何要这样?
他见她迟迟不言语,脸色又沉了些,“或许你可以不应。但你若是不应,那么朕只得杀了你,再杀了这分散在三路数州的近十万寇军。朕本不豫在国中兴兵,可到时候百姓苦战、血涂原野,便怨不得朕无仁圣之心。”
她眼中水光一凝,黑亮的眼仁儿变得有些氤冷。
此事无关爱与恨,只是他为了这万民百姓而做出的决定。
不由得轻轻攥起指尖。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江山天下、万民百姓之前,她又何尝顾及过她与他的私情?
他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看着她,念着她。
他是如此了解她。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宗亲,她与他有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是以她能为百姓而主动牺牲退让,宁可以一死来成全天下万民无虞,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倾心爱他、无怨无悔。
倘以真心相付,她必不会接受。
只有拿百姓安虞相胁,她才有可能应许。
帐中一片安静,她挺挺地坐在那里,良久都没有动,像是离神散魄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士兵叱马的声音,响亮刺耳,这才惊动了她。
她抬眼,目光已不像之前那么坚定,“我在舒州城内并无根基,纵是我应,舒州城中的中宛遗臣们也未必会应。”
他脸色微峻,“纵是他们不应,朕也能叫他们应。”
她又道:“你可有想过我眼下的名声?倘是你册我为后,莫论是何原因,大平朝中必会大起波澜。”
他道:“此事不须你操心。”
她蹙眉,“但朝中从未有过分封皇后之先例。”
他的脸上浑不在意,“那朕便做这个先例。”
她退无可退,只得垂睫道:“你御驾亲征在外,册后一事岂能仓促而就,待到真的册我为后,又将是何时何地?只怕到时诸事皆已晚矣。”
他撑案站起身来,眼底锐光一晃而过,一字一句道:“便在此地,此刻。”
她微微悚然,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说笑,怔然注目瞧他,就见他从一旁拿过一封裱金黄宣。
这东西于她而言,太过熟悉。
当下心便窜至嗓间,屏息不知所措。
当初他在朝中一改册后纳妃之制,册立谁人、行何典仪皆由他亲自御定,朝臣们当时未能反对,谁曾想他今日竟会当真如此刚愎无羁……
“册后诏命在此。”
他紧望着她,声音微哑:“从此以往,你孟廷辉便是朕的皇后。纵是你今后背离御前、有违诏命、不再忠诚,你也依然是朕的皇后。除非是朕亲手废了你的后位,否则你这一生一世都别再想与朕脱离关系。哪怕你死了,也还是朕的人。”
明知他这话无关爱无关情,可这似誓非誓之言却让她再也抑不住心中多日来积压的思念矛盾之情,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礼官内侍,没有一切的一切。
她长裙下摆尽是泥污,脏乱不堪,甚至连头发都没能好好地盘梳起来。
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简陋的册后之仪。
世上也再不会有比她更狼狈不堪的皇后。
从前的她,是多么渴望能一生一世得到他、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可这一个后位对于她来说,又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皇后,可这一切却与她所期许的是多么的不同。
又是多么的讽刺。
泪水不停地流,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缓缓走到他身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擦拭她的泪,可却怎么都擦不尽。
这滴滴泪水烫得他手指轻颤。
心也跟着轻颤。
隔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又触到了她。
他曾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这样触碰到她,可苍天有意,终许他这一人这一世,令他从此不留憾。
他有多么想拉她入怀,亲吻她的眉眼耳唇,将她嵌进自己的身子从此永不分离,可却只是收手道:“回帐中吃些东西,换身衣裙,人马巳时拔营出发。”
她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依旧垂着头,轻问:“拔营往舒州方向去?”
他点了点头。
她便起身,脸色有些了然,又问道:“这册后一事,以及你我今日议定之事,何时告诉众人?”
他道:“到了舒州,待中宛遗臣们俱允之后,便大白于天下。”
“好。”她瞥他一眼,便又马返身出帐。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就像这一切不过是他与她的一场交易罢了。
帐帘轻落,有草沫清香扑鼻而入。
指腹犹存湿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湿,终是没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负她,却还是令她哭了。
转身回望,却见那纸黄诏仍躺在冷冰冰的案头。
是他忘记给她,而她也忘记拿了。
岳临夕坐在简陋的帐中,听得外面兵马声起伏不休,却不得出帐探看,便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烦躁之时,有人从外进来,逆光身影恰巧罩住帘缝处透进来的些许光芒,帐中顿时一暗。
岳临夕下意识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皱起眉,低声道:“陛下是要拔营业往舒州去了么?”
英寡没答,慢步走近他,身后有阳光泄进来,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条光痕。
只是这沉默却令人愈发紧张起来。
岳临夕有些喉紧,又问他:“陛下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满意,“颇识时务。”
岳临夕脸色黑了些,退不得挡不得,只得道:“陛下还请有话直说。”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写了那封信与舒州,自己便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否则便是两头毁誉丧命的结果。
英寡站定后低眼望他,开口果真直截了当:“朕已册她为后。”
岳临夕惊一跳,不必说这个“她”定是指孟廷辉,只是诧异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册她为后。
他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压了脸色,道:“集结你们的人马,与大平禁军同伐北戬。朕还中宛故国诸路及北戬一半的国土与你们,作为她的封邑。”
岳临夕愈发惊不能持,嘴巴张开了好几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学识满腹面、颇为聪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与其他的遗臣们说,大平京畿禁军二万人马已围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诛杀她与你二人,但你见朕对她旧情仍在,遂想出此计,使朕勒军不进,只要他们同意,则万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临夕神色挣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后舒州城中守将收械开门,所迎却是大平禁军,你料想他们会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们才会以为你是谋勇双全,而非是贪生怕死。”
卷四景宣二年章一五二如许江山(下)
四日后,舒州城内的守将收械开门,数位遗臣们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东郊从天明等到正午,可迎来的却是明甲利枪、气势汹汹的大平禁军。
早先虽然已经接到明州失守的快报,可又怎能想到岳临夕会书信相骗,一路领着大平金戟黄仗禁军来到舒州城脚下?!
守城寇军因无防备,三两下便被大平禁军占了舒州城东门外三道,但见大平禁军并无猛攻的打算,余下人马便死死守住内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驾的数位遗臣看见这阵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碍于城头被夺,不能明脸对岳临夕发怒,只得依着大平禁军的要求让岳临夕入城细谈。
岳临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与众人说了,众人闻之自是大骇,又听说大平皇帝御驾亦至城外,更是震惊不已。
一众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长些的范裕出面开口,沉叹道:“罢了。明日一早你去将皇嗣接入城中来,总得让我等见过她,听得她亲口同意此议,才当好算数。”
岳临夕点点头,应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头沉皱想了一会儿,才示意旁边的人退出去,留岳临夕一人在屋中,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临夕走至他身前,恭声道:“范公请讲。”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着他,“依你之前被劫时所见,大平皇帝对她果真是旧情仍存?”
大平禁军在舒州城外一扎便围了大半个城。
平原风起,刮过层层军旗旌斾,刮得青天半倾白云尽散,营帐厚布簌啦啦地狂响。
她在内帐里的窄榻上侧躺着,隔了一道薄帘,那头便是他和他的帅案。
二人共处一帐,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违抗,可在这烛光轻曳极其冷寂的夜里,这情景又是多么的令人难耐。
此番随他御驾亲征的京畿禁军凡十三万,在他麾下约有五万人马,一路从临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还剩三万九千人。
折损之数不可谓不大。
这些大平最精锐的禁军人马遇着这流窜各州山林城寨间的寇军,依然损兵折马若此,足可见他之前的顾虑是对的。
倘是能让这近十万寇军与大平禁军并肩北上,势必能省不少兵马人力,亦能保住数万将士们的性命,而攻占北戬都城的时日更能缩减许多。
至于这北三路的百姓们,也不必再如遇水蝼蚁一般四下里仓皇迁逃,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细细琢磨着,不由得翻身,隔着这薄帘去望他被烛光勾勒出的身影。
虽是离得这么近,可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
从他二人相见,她便再没唤过他一声“陛下”,而他对她更反常态地以“朕”自称,疏离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时本该疏远着他,可她与他却是那般亲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却比君臣之间更不如。
想到这个字,她便觉得万分讽刺。
不过是要两个各怀心思又兼国恨家仇的人,以这天下苍生为念,拿一纸黄诏拴在一起罢了。
她想着,不由轻轻阖上眼,再次翻了个身。
入夜没多久,有人入帐呈报。
她竖耳,隐约听得是北面来的捷报,说是狄念统军双夺重镇,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赵平空、郭铭二部亦奉诏率军南下。
听到狄念得胜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过了些。自己当初令金峡关外禁军退守三十里,噩梦不知连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会因她此举而出个什么差错。
幸好,幸好狄念无事。
将领报完北面军情,又与他报了其余京畿禁军在三路剿寇的详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在听,偶尔会插话问一二句,所谈之事是军中机密,但却毫不顾忌人在内帐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却让她心中愈发没底。
可是她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