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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强烈的悲伤与哀歉之意,从瑞轩的胸口涌上来。他不想这样!——瑞烈那样明亮的一个人,像是太阳一般耀眼的人,他从小就钦慕的人。是他对瑞轩说喜欢他送的礼物,也是他对瑞轩道歉从前对他不好,还是他夸奖他长进了,说他做得很好。他一点也不想害瑞烈,一点不想因为自己连累瑞烈,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虽然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可他真的比所有人都希望,瑞烈能够站到最高、最高的地方,和同样耀眼的瑞晟一起,让全天下都能抬头就看到他那么明亮的光辉。
他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兄长!
呆呆地想着心事,直到半夜,瑞轩才睡了过去。到了第二日上,他的牢房门外忽而有脚步声传来。
侍卫的声音恭敬地道:“殿下,就是这里。”接着是钥匙撞击的声响,门吱呀一声打开。瑞晟缓步走了进来。
几日不见,他仍旧是从前那般模样,温文尔雅,气度卓然。瑞轩一愣过后,慌忙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叫了一声:“大,大哥。”
瑞晟微微笑道:“不用这么局促,坐吧。”见瑞轩有些迟疑,便上前拉着他,不管这囚房的简陋,就在唯一的那张床上肩并肩坐了下来。
离得近了,瑞晟又仔细端详了瑞轩一会儿,方叹了口气:“——瘦了。六弟,这几日,你在这里受苦了。”
瑞轩摇了摇头:“没有。”他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的。瑞晟只是笑了笑,当他是客套。也不多说,只是又叹了一声:“本该早些来看你,只是这几日忙着……唉。”
他没有明说,瑞轩却一下联想到了瑞烈的事情上,急急便问:“三哥的事情如何了?”
瑞晟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也转为了夹杂着伤心的遗憾:“我也想不到,三弟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他若是要这太子之位,我让给他也并无不可。他为何非要……唉!”
瑞轩呆呆地看着他。瑞晟如此说,那就是说……瑞烈的罪名,定了?
他动了动嘴唇:“我……”发出这个音节之后,瑞晟又转头看了过来。宽慰地一笑,伸手在他手上拍了拍:“老六,弩箭的事情,我相信不是你做的——这么多年兄弟,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哥还是知道的。”
这是从那天起,瑞轩第二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相信他。但不知为何,比起当时瑞烈在堂上脱口而出的话语,这句姗姗来迟的“我相信不是你”,却再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与那天相同的震撼。
是以瑞轩只是点了点头:“谢谢大哥。”好在他向来拙于口舌,瑞晟也并未在意,接着说道:“不止我相信你,我想,父皇一定也是一样的。”
他骤然提到了父皇,瑞轩不禁怔了一怔。瑞晟也不急着往下说,看了一会瑞轩的神情,才道:“这两天我也在想,必是你手下的人欺上瞒下,瞧你脾气好,便假借你的名义做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复叹了一口气:“那天我看着,你名下那个掌柜上来的时候,父皇的神色……唉,我从未见他那般失望的神情!父皇的心里,一定也愿意相信这事情并不是你做的吧。”
父皇,曾经因为他而露出过那样的失望神情吗?
那晚在宗正寺,天色昏暗,瑞轩又在堂下,离父皇很远。无论他怎么看,父皇都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色。如今瑞晟突然这样说,瑞轩觉得自己心脏猛然剧烈跳动了一下,让他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看着瑞晟,忘了言语。
瑞晟又在他手上拍了拍:“今日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六弟,如今你虽然暂时羁押在此处,罪名却还未定。若是你能够向父皇说明,原是你手下人欺下瞒上、假借你之名与三弟来往,现在还来得及。知子莫若父,父皇必会还你一个清白的。”
瑞轩久久不语。瑞晟并不催他,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唉,这件事,本该昨日便来与你说的,只是这几日事情着实太多……三弟与你这事不谈,五弟还跟个戏子跑了。可笑的是昨天三弟府上还有个新来的下人,自称是从江南来的,以前在宫里当过奶娘,说有要事要禀告将功赎罪。我也不曾理会她,一并打入牢里了。……”
他摇了摇头,又抬头看着瑞轩,表情诚恳,语重心长:“为人子臣,我也盼望父皇健康和乐,也盼望父皇不用为我们这些小辈操碎了心思……六弟,三弟已经如此,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从他上一句起,瑞轩就只是怔怔地坐在原地,有些无法思考。瑞晟又跟他说了什么,然后站起身来要离开,他也只呆呆地点头,目送着对方往门口走去。
牢房的门将要重新落下的时候,瑞轩突然一个伶仃清醒过来。眼看着瑞晟将要从那个小小的窗口消失,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双手握拳,拼劲全力朝着门外大喊:“大哥,我相信三哥!!!——”
一下子,瑞烈灿烂而温暖的笑容,那时候说到以后可以在朝堂上多帮瑞晟一点忙的时候、脸上像是一直能暖到人心底里的笑容,又在他眼前跳出来。
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的主人,像是阳光一样明亮的笑容的主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谋逆的事情来?!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来?!
他一定是被人诬陷了。那些弩箭,和往来的书信……和刚才瑞晟似是不经意提到的那件事……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门外许久,许久都没有声音。久到瑞轩以为瑞晟其实早已经离开了,才有一句声音传来,压低了声调,听起来显得十分悲伤:“一开始,我也相信他不会的……”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手被握着的时候残留的温度很快地消散在空气里。瑞轩怔怔地看着瑞晟消失的方向,好像那里并不是一堵墙,而是瑞晟仍旧站在那里一般。
……他要去,和父皇说明他并不知情吗?要告诉父皇,都是孙掌柜和瑞烈私下联系的吗?
瑞晟说,父皇为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失望神情。瑞晟说,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像是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让他忍不住地动摇。
何况,如果三哥被定了罪,瑞晟提到的三哥府上的那个下人,应该也不会再被放出来了吧。
纵然他再傻,前几日一门心思地想着这事,还是不由得联想到那个下人是谁——从江南新来的,从前是宫中的奶娘,又有要事可以将功赎罪——除了翠娘,还会是谁?
虽然他不明白翠娘为什么会到了瑞烈府上,也不明白她是自愿的还是被人强行带去的,但是刚才完全是下意识下喊出的那一声,却让他的脑中一下开阔起来。
他相信三哥。一定不是三哥做的。
那么剩下的那些问题,都无所谓了。
瑞晟说得对,父皇已经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瑞轩和衣躺倒在床上,将手背盖在眼睛上。往常这般躺着不动,他总是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如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的,都是瑞烈明亮的笑容。
一片黑暗中,瑞轩握紧了拳。那如同太阳一般明亮的笑容,他不想让它消失!他还想让那样的笑容,再次绽放在阳光之下。
最早的晨光从透气的天窗里斜斜射进来。瑞轩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认真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尔后才起身走到囚房门边大力敲了敲。很快便有侍卫过来,隔着门问道:“六皇子,何事?”
此时他还没有正式被定下罪名,对方仍旧以六皇子称呼他。瑞轩一晚未睡,开口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沉着声,慢慢道:“烦劳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要面禀陛下。”
☆、第二十五节
周显翊进来的时候,瑞轩已经坐在床边想了很久。
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他抬头望出去,然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下跪,行叩拜大礼。
他已经许久没有行过这样的大礼,动作难免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有没有哪里做错。行完礼后,他就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上首周显翊似是轻叹了一声,道:“起来吧。”
瑞轩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儿臣有要事禀父皇。”
过了片刻,周显翊的声音道:“你们都出去。”
这道命令下来之后,一时并没有人动。毕竟瑞轩如今虽然未定罪名,却仍旧还是谋逆大罪的嫌犯。但过了一会,见周显翊并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侍卫与内侍们还是识趣地纷纷退出,将牢房门也关上了。
周显翊又叹了一口气:“好了,起来吧。”
瑞轩仍旧摇了摇头。似乎跪在地上,会让他接下来要讲的话更容易出口一些。
“父皇,儿臣是向您认罪的。”
“……何罪?”
“诬陷皇子之罪。”
“……说说看。”
瑞轩垂着头,看着前方的地面。这样他可以一鼓作气把自己已经想好的话说出来,而不会被周显翊的神情扰乱了思路。
“三哥府上的弓弩,是我命人偷偷带进去的。之前三哥托我为他做弩箭,我常常往来他府上,他府上的下人也都知道。所以我假托是他所需,将弓弩运进府中。又伪造了他谋逆的书信,让人收买了他府上的下人,放进他书房里。一切都是我做的,和三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上首的周显翊有很久的沉默,然后问道:“你为何要做这些?”
“因为之前与三哥生了罅隙,心怀怨恨,想着这样是不是能栽赃他,不想真的成了……这几日,我在牢中反复思量,终究觉得良心不安。所以才下定决心……”
“若如你所说,真是罅隙而已,又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
瑞轩跪在地上,手忍不住地颤抖,饶是之前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千百遍,真到这个时候,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说吗。说出来,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可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退路,一开始,就没有了不是吗。
从翠娘失踪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不是吗。
她已经主动向瑞晟透露消息了,这件事,被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由他主动对父皇说出来,总比有朝一日,父皇得知之后过来质问他的好。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再开口时,嗓音变得他自己没有察觉的沙哑,却仍是一字一字,一句结巴也没有:“我幼时的奶娘,在三哥府上。我怕她……将我的秘密,泄露给三哥知道。”
“什么秘密?”
“……我,并不是父皇亲生儿子的……秘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瑞轩闭上了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乃至他听到周显翊问“你并不是朕亲生儿子?”的时候,也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尽管那问话的语调,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的多。
他跪在地上,垂头,闭着眼,轻声道:“是。我并非父皇的亲生儿子。当年母妃生下来的孩子体弱,出生没几天便夭折了。母妃糊涂,也是怕父皇责怪她不用心照顾皇嗣,便命奶娘从宫外偷偷带了一个孩子进来偷梁换柱……这事唯有母妃和我奶娘知道。母妃去世后,奶娘才将此事告诉我。后来奶娘告老还乡……最近不知怎么,三哥却将我奶娘带回府上,我,我,我一时慌张,才出此下策……”
他说不下去,静静地叩首下去,长长不起。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刻都像是一个世间轮回。瑞轩闭着眼,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脑海中一下像有无数的画面飞速闪过,却又哪一幅都无法看清。最后飞速变换的画面终于渐渐沉淀下来,最终定在了一幅上面。
凉夏近晚,梧桐树的叶子沙沙响着,在树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树下的人睡得那样沉,一点没有发觉旁边的人呆呆地注视着他,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像是世界尽头的一粒尘埃落进了虚无里。他终于听到周显翊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瑞轩,朕且问你几个问题。”
他不敢抬头,只叩了叩首,仍旧伏在地上。
“你命人将弓弩送到瑞烈府上,是什么时候?”
瑞轩有些怔住。他努力地想了想最后与瑞烈见面的时候,从脑海里编造了一个日期出来:“八,约是八月初九。”
“一百二十把弓弩,是如何运进去的?”
有些细小的汗珠从瑞轩的头上冒出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想起之前瑞晟给他送东西那次:“装,装在箱子里。”
“运进去之后,如何不被人发现?”
“……”瑞轩沉默了许久,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堆,让他们先堆,堆在库房里。”
“命人将伪造的书信,放在书房的哪里?”
“……不,不知道……只,只叫人放进去……”
“你可知瑞烈的书房哪些人能进得去?”
“……管家,还,还有……其他,其他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