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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爷子的徒弟里,一个叫万少才的,斯文腼腆,不怎么说话。可是跟着夏老爷子回去的时候,他有点心思重重。
“万师兄,你可是看出了什么?”身边突然有个人低声问他。
万少才抬头,师傅夏略自已经被大师兄孙柯等人簇拥着,往前了很远,身边跟他说话的,叫宋博,和跟万少才同年入师门的。
万少才是山里的,千里迢迢来延陵府做药童;宋博却是本地人,乃是延陵望族宋氏的旁枝。
只是宋博跟如今的族长血缘远了,攀不上嫡枝。
宋博在襁褓中丧父,母亲身子又不好,日子可想的艰难。
宋家乃是大族,自然不会不顾他们孤儿寡母,对他们生活上总有照顾。
宋博六岁启蒙,在族里幼学念书,偏偏他又念书不济,族长见他是个扶不起来的,等他满了十岁就劝他出去学徒,不准他进入族学。
还是族兄宋玉帮助了他二十两银子,介绍他到夏氏百草厅做了药童。
宋博念书脑袋不灵光,可为人处世精明又机灵,很快就得到了东家的赏识,收他做了徒弟。
其他师兄弟也是平常布衣人家出身的,家境却比宋博和万少才强些。所以学徒的时候,宋博和万少才兄弟俩最是要好。
万少才如今在锡城最大的药铺做了坐堂先生,宋博因为有族兄宋玉的荐书,在金陵莫公公府上做了门客。
莫公公曾经是服侍先皇的。先皇驾崩之后,新帝念他劳苦功高,赏了他府邸和田产,准予他会金陵老家颐养天年。
莫公公府上有一名御赐的太医,宋博不用问诊,平日子不过是替太医打打下手,陪着莫公公说笑,待遇倒是比普通坐堂先生强多了。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是莫公公府上的人,旁人会忌惮三分。
“万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师傅看走了眼?”宋博见万少才面露沉思,却不肯多言,索性直接问了。
他们的师傅,是个听惯了奉承,不喜欢听实话的人。
哪怕他看错了脉,大师兄都能说出几十种遮掩的话,所以师傅最喜欢大师兄。
万少才和宋博才不会主动去触霉头,哪怕看出什么也不会说。
“只怕要闹笑话了!”万少才声音很轻,跟宋博脚步放慢,两人小声嘀咕,“我在锡城看过顾少爷那种病例,只怕是少阳阳明并证,伤寒论也言非大柴胡汤不可,师傅却开了小柴胡汤。倘若那孩子有阳明症,其脉洪大而实,很容易辨认。我不太明白,师傅为什么不号一号脉?”
“师傅是憋着一口气。”宋博道,“我听族兄弟说,延陵府出了两桩公案,让师傅面子上过不去。偏偏这公案,跟顾家有关。”
宋博昨日到延陵府的,跟族里要好的兄弟们见过面。
因为宋博是夏老爷子的弟子,杏林界那点事,那些族兄弟自然不会瞒着,全部告诉了他。
万少才今日才到,没宋博知道的清楚。
可这也不是一两句能说出清楚的。师傅和师兄弟们又走远了,再不跟上就会引起怀疑。
“等会儿咱们喝酒去,我慢慢告诉你。”宋博拍了拍万少才的肩膀,然后加快了脚步。
万少才只得跟上。
“万师兄在锡城这些年,学艺飞速啊!”宋博忍不住感叹一句,“你也没号脉……”
万少才为人谨慎惯了,不是狂妄之徒,倘若没有十分的把握,不会轻易说师傅看错了。
夏老爷子没有号脉,所以看错了。
万少才也没有号脉,就知道师傅看错了……
这份本事,已经远在师傅之上……
不过,他们师兄弟的本事,应该大部分在师傅之上。因为他们的师傅,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谁也瞧不上,不愿意学习,更不可能请教任何人。
只要谁比他强,他就会心生怨恨。
说得难听点,师傅夏略自,是个心胸狭隘之辈。
所以他这些年,名不见经传。
等万少才和宋博赶到书房的时候,听到师傅夏老爷子在跟大师兄孙柯笑着说道:“……不过是少阳症,简单之极,三剂小柴胡汤定能痊愈。顾世飞这都瞧不了?他可是做过御医的!还是太医院的提点!说起来,也真够丢人现眼的!”
“可不是!要不是束手无策,岂会求到您这里?”孙柯极力奉承着,“恩师,这真是叫我吃惊。我们都能治这等小疾,而顾世飞却……”
他无奈叹气。
这等口吻,夏老爷子听了就舒服极了。
可在座的,除了万少才和宋博之外,还有一位师兄,脸色有些怪。
他们出师已经二十余年,能有一方小小名气,多少都积累了些经验,有些真才实学。少阳阳明并症,算是比较容易的病,哪怕没有号脉也能看出一二。所以,他们怕到时候不好收场,这次祝寿就成了笑话。
师门的笑话,也是他们的笑话。
“明日我亲自上门复诊,让整个延陵府都知道,顾世飞的孙儿,是我治好的!”夏老爷子满足而笑,“到时候就要看看,谁还敢说顾氏神医!什么顾氏六神丸,也值得他们津津乐道?不过是弄虚作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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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节确诊
顾琇之生病,安置在外书房的暖阁。
宋盼儿也陪着。
顾延臻是不会再把孩子送到洪莲那里去。要不是洪莲没用,顾琇之也不能是如今这样。
可宋盼儿没开口让孩子搬到她的院子,顾延臻犹豫着,还是没敢提。
生病的人有邪气,容易过人。
小九煊哥儿也是个单薄的。
“你回去歇了吧,这里有我呢。”顾延臻对宋盼儿说,“你还有一堆事。”
宋盼儿想着自己忍气吞声的目的。既然已经做了,何必半途而废?她笑着说:“不妨事。你一个爷们,哪里会照顾孩子?万一琇哥儿醒了,你可不手忙脚乱?院子里有宋妈妈和海棠,不用操心。”
她非常信任宋妈妈和海棠。
她很少对顾琇之这么用心,顾延臻颇为感动,没有再让她回去。
宋盼儿喊了宋妈妈:“去开了库房,抬一座屏风来,再寻两张长榻。”
用屏风隔开,今夜她要和顾延臻歇在这里。她做到如此地步,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吧?
顾延臻倘若还敢寻不是,宋盼儿也有底气还击他。
不管这孩子是死是活,宋盼儿总不能容忍他在她的生活里打搅,所以她听了女儿的话,委屈自己这一次。
顾延臻眼里却隐约有泪光,他更加感动了。
他就是这么多情善感。
到了夜里的时候,顾琇之幽幽醒了过来。
顾延臻大喜,问他如何了。
孩子声音虚弱,说口渴。
宋盼儿就忙起身,端了桌上温壶里的开水,亲自用小汤勺喂他。顾延臻有意让宋盼儿和孩子亲近,就没有阻拦。
喂了小半碗水,宋盼儿柔声问他:“舒服了些吗?可想吃些什么?”
这孩子今天睡了整日,吃了喝药,什么都没有入腹。
顾琇之看着宋盼儿,眼神就有些害怕。他望向站在宋盼儿身后的父亲,往被子里缩了缩。
顾延臻也问:“想吃什么?”
顾琇之这才细声说:“什么也不想。”
宋盼儿就拉了顾延臻,夫妻俩绕到了屏风后。宋盼儿对他说:“给琇哥儿吃药前,先喂些米粥吧。他刚刚醒来,可能不知饿。”
顾延臻同意了。
宋盼儿就喊了值夜芍药,让她去端了熬好的粥来。
顾延臻这回不敢再劳动宋盼儿,亲自给顾琇之喂粥。
没喝两口,顾琇之张口,吐了出去。还把方才喝下去的水和上午喝的药,也悉数吐了出来。
顾延臻大骇,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孩子吐了半天,最后吐黄水。
“这……这……”顾延臻手足无措,抱着又恹了下去的顾琇之,望宋盼儿,只差要哭了,“夏老爷子没有号脉,开的方子果然不济!怎么办,如今怎么办?”
“瑾姐儿不是说了,小柴胡汤不行,要用大柴胡汤吗?”宋盼儿道,“我让芍药去捡了药来熬?”
顾瑾之反复强调小柴胡汤和大柴胡汤,不仅仅顾延臻记住了,连宋盼儿都记下了。
顾延臻没有接话。
这就是不愿意的意思。
宋盼儿感觉自己的耐性都要用完了!
她的手指攥的有点紧。
“你……你照顾琇哥儿一下,我去去就来。”顾延臻没敢看宋盼儿的眼睛,也没有回答她的提议,把孩子放在床上,起身就快步走了。
他肯定又去找老爷子了。
宋盼儿脸上就浮动着冷笑。
昏淡的烛火,媚而缭绕,宋盼儿就那么冷笑着,有几分寒气渗入。顾琇之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把宋盼儿的表情看在眼里。
他突然拉过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虚弱的身子有点抖,哭声都那么有气无力:“姨娘……”
宋盼儿只当看不见,静静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喝得很慢。
顾延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老爷子的院子。
老爷子尚未就寝,他仍在著书。
他想再临终前,把自己一生的经历都记载下来,将顾氏医术传给后人。
顾延臻跑来,老爷子抬眸,目光先是一惑,而后就冷漠起来,沉声问他:“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冷漠里透出几分严厉,跟小时候做错了事,父亲教训他一样的口吻。顾延臻下意识有了分害怕。
他道:“爹爹,琇哥儿,琇哥儿又不好了。他吃了药,昏睡了整日,方才醒了喝了点水。我喂他喝粥,两口就吐了。他眼角都泛白了……”
老爷子眉头就蹙了蹙。
他不肯医治顾琇之,除了很不喜欢他之外,也是因为顾琇之的病不算难症。稍微学艺精的大夫,都能诊断,老爷子才放心把孩子推出去。
“吃了什么药?”老爷子问,“谁给看的。”
“是夏家老爷子给看的。”顾延臻见父亲肯问病情,心里升起了希望,“开的小柴胡汤……”
“都病成那样了,还开小柴胡汤?”老爷子声音猛然一提,打断了顾延臻的话,“哪里来的庸医?明日叫人去砸了他的牌匾!用大柴胡汤!”
顾延臻愣了愣。
“还不去?”老爷子声音又高了一成,对顾延臻这幅慌神的样子很生气。
顾延臻回神,忙道是,转身又咚咚跑了。
回去的路上,他自己有点惭愧。早起的时候,因为父亲不肯医治顾琇之,顾延臻心里是很有怨气的,觉得父亲从前不帮他们兄弟谋划,如今也不顾孙子生死,真真冷漠没有亲情。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顾瑾之反复交代大柴胡汤。
肯定是老爷子告诉顾瑾之的!
顾瑾之受了祖父之托,才反复交代。
原来父亲还是关心孙儿的!
他惭愧自己错怪了父亲,
顾延臻很快跑到了外书房,让人去煎药。
半个时辰之后,药煎好了,顾延臻亲自喂了顾琇之喝下去。
孩子喝了药,又昏昏睡了。
顾延臻和宋盼儿皆累的不行,在长榻上打盹。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糊着轻纱的窗牖透进来朦胧的光,晨曦熹微,屋子里有了半点明亮。
宋盼儿每日这个时候起床,她起身,去看了顾琇之。
顾琇之仍在睡。
宋盼儿就梳洗了一番,回了趟内院,看看顾瑾之和顾煊之姐弟俩。
厨房做了早膳,顾瑾之和顾煊之在宋盼儿这边吃饭。
顾瑾之就问:“琇哥儿的病怎样了?”
“还不知道。”宋盼儿提起这件事就有气,“昨日半夜吐了一回,你爹不信我的话,跑去求你祖父。结果,你祖父也说,用大柴胡汤。他回来就乖乖用了。琇哥儿喝了就睡,谁知道如今怎样……”
“娘,八哥会死吗?”顾煊之突然问。
宋盼儿正要回答,顾延臻的小厮司笺跑来说:“夫人,八少爷醒了,又说饿了。三爷给他吃了粥,两刻钟都没吐。三爷让小的告诉夫人一声。”
宋盼儿就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道:“我知道。你去问问三爷,八少爷想吃什么,回来禀我一声,我叫人做了送去。”
司笺道是。
等司笺一走,宋盼儿就撇嘴,继续吃饭,然后回答儿子的话:“你八哥不会死。吃了饭快去念书。”
宋盼儿吃了饭,又去了外书房。
顾琇之喝了药,又吃了碗米粥,精神还好,声音轻轻的叫母亲。
宋盼儿就冲他笑了笑,叮嘱他要快好起来。
半上午的时候,门房上的管事跑来说,夏家的老爷子来给八少爷复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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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节脱壳
管事把夏家老爷子请到了外书房。
夏家老爷子夏略自,中等身量,又瘦,上了年纪就显得干瘪。
他头发稀朗花白,脸又尖又白。
宋盼儿瞧着这种面相,应该是个刻薄小气之人,心里就很不喜欢他。。
跟着夏老爷子来的,是他的大弟子孙柯。孙柯身形颀长,却很瘦。因为太瘦,脸又长,尖嘴猴腮般;直裰穿在身上,怎么看都显得宽松,很是别扭。
宋盼儿今日大概是看谁都不顺眼了。
顾延臻给夏老爷子和孙柯作揖,丝毫没有露出不悦。
宋盼儿也没有避嫌,敷衍着福了福身子。
因为有夫人在场,孙柯有些拘谨,平时的机灵劲顿了减了一半。他不太明白,顾家的女眷为何如此大方,跟着男人会客?
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