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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啊,那是我小时候在山下捡到的,原本是块不起眼的石头,家乡村子里的老人说是块玉,虽不是名贵的玉种,但我却一直藏着。犹记得当年第一次上战场,我叫玉石匠刻上了夔纹,便一直拿来当做护身符。那时只求保命而已……”宋霖说的轻缓,却仍能听出那时的心情,而沙场却依旧无情。
他又缓缓道:“至于会送给那头白鹿,只是觉得与它一见如故,希望那块玉石也能救它一命。”北唐素默然不语,低头看着脚下,一步一步。
正是这一步步路,一句句话,北唐素奋力在鬼门关前拉住宋霖,她遵守着自己可昭日月、天地共鉴的诺言,从日暮走到了清晨。
晨曦的光芒洋洋洒洒的落在两人身上,沉重的脚步直拖到一座小镇医馆的门口。北唐素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敲着这间小医馆的木门,不多久,那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一名身穿素白布衣的少年映入眼帘,有些睡眼惺忪。才开门看见眼前二人便当即怔住,凝视着宋霖满面血渍的脸半晌才迅疾帮北唐素将宋霖扶至屋内躺下。
原本这小医馆就三间屋子,一间大的用于接待病人,还有两间小的许是有人住着。正听到门外声响,屋里走出位精神矍铄的老妪,北唐素迎上去道:“大夫……求你救救他。”老妪见北唐素浑身湿冷、发丝散乱,脸上是斑斑泥污和血迹,连忙心疼的扶她坐下,和善的说道:“小姑娘,老身不是大夫,他才是大夫,是我们镇上的小神医。”北唐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正是那开门的少年人,他拿了毛巾和水,褪去宋霖厚重的外衣替他清洗伤口。
北唐素在老妪的搀扶下走至床前,掏出怀中那块夔纹白玉,轻轻放在宋霖手心握好。此时的宋霖又昏睡了过去,下次醒来也不知是何时。
她看着他低声呢喃道:“这块玉曾经是你的护身符,你那时给了我、救我的命,如今我再将它交还给你,不为别的,只求它还能显灵。”说罢,北唐素起身欲走出医馆。
“姑娘你去哪儿?”白衣少年忙起身问道。
“去该去的地方。”北唐素说着正推门,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少年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说道:“姑娘这样怎么出门,还是留我这儿休整几日再走吧。”
“不用了……”北唐素无力的甩开他,执意要走。
“医者仁心,看到你这样我怎能让你出去涉险呢。”少年双眉一横,招呼一旁的老妪扶她坐下。北唐素却有些微愠地说道:“我没事,你们好好医治他就行了。”少年和老妪两人最终没能拦住执拗的她,担忧的看着北唐素走远的背影。
虽然阳光已然温暖的落在身上,但她却感到浑身冰凉,神思有些恍惚,碧空如洗的天际下光晕令人目眩。她木讷而机械的走着,举步维艰。小镇里的人大都没有出来,即使有些早起的人见了她也只是疑惑的看看她孤寂冷傲的身影。
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长,北唐素恍惚的抬头,只觉得阳光亮的晃眼,似要穿透她一般。刚走出镇外十几步,这刺眼的光便将她的神思抽去,她脚下一软,倒在了正慢慢融化的雪地里。
依稀还有些许意识的时候,似乎有一人一马正向这边走来,北唐素半睁着双眼,只看到那人的双脚却再也无力抬眼细看来者是谁。那人在眼前站了会儿,突然蹲下,在北唐素耳边低声说道:“军师……你这又是何必呢。”她心中一怔,此后便没了知觉。那人轻轻一叹,横抱起北唐素跨上马背。手中马鞭一扬,如离弦之箭直奔向远山的大路。
北方的气候越来越寒冷,年末那会儿一连下了好几场雪,前线的战事也愈发紧张起来,直持续到次年的元月。
齐燕的最后一战,筋疲力竭的燕军殊死抵抗却依然敌不过声势仍旧浩大的齐军,几乎全军覆没。
宋霖拼尽最后的力量杀到了高辞面前,却遍体鳞伤,只剩他一人而已。
“是我输了,原本就不求可以苟活……罢了,给个痛快吧。”宋霖坐于马上,身上是斑斑驳驳的血迹,眼里仍旧是作为一个将相的坚毅,坦然地与高辞相对而视。
“到齐国来吧,我敬你才能出众,不忍杀你。”
“多谢将军好意,宋霖恕不能从,家仇国恨谨记在心。”
“呵,早料到你会这么说,幸而燕国有你这么一位人物,只可惜……”高辞顿了顿,却不打算再说下去了,右手提起燎原枪,一声呼喝,被马蹄和人踩的肮脏不堪的雪地上多了一道赤红色的血迹……
齐军一路并未飞奔回营,高辞的马只是缓缓的行着,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欣喜之情。行至营前他却突然停住了,似犹豫了良久才翻身下马,众将士心中暗暗称奇却不敢直言。
高辞方一下马,便直奔军师的营房。
“将军战绩如何。”北唐素背对着推门而入的高辞,放下手中正看着的书问道。
“看样子我可以回齐国休息一阵了。”高辞轻松地说道,也同样看见了北唐素的背影微微一颤却又随即镇定下来,说:“贺喜将军大获全胜,燕军可是全军覆没?”
“对,连同大将宋霖……谨记着他的家仇国恨呢。”
“是么,在下贺喜将军了!”北唐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可真能忍。”高辞冷笑着走至他近旁,斜眼端详其神色,他却岿然不动,反露出笑意道:“将军此话怎讲?在下难道隐忍了什么吗?”
高辞嘲弄一笑,抖了抖袍:“手段还真高明,说辞也找不出什么漏洞。可到底还是没办法事事都顺了你的意。如今燕军大败,你该亮明身份了吧,北唐素。”高辞一伸手,扯下了北唐束在头顶的发冠。满头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如绢丝泼墨,直至腰际,眼前宛然便是一名秀丽脱俗的女子。北唐缓缓回头,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早就看出我是女的吧。”
“你入营不久我便知晓了。你说自己于山中生活自给自足,如若自行农耕缘何会手心无茧,而我手搭你肩时你的反应又如此激烈,不免令人心生怀疑。起初你对阵型和战术的讲述的确精妙,我曾一度信你,却又不得不防你一手,特意临上战场前询问你可愿去观战,却不料你竟拒不前往,你既不去又何以知晓我是否用了你所说的办法?当然,如果你一同去了自然也阻止不了我自行变换战术。”
“原是如此……我还是输了。”北唐素仍是以那副淡然的模样说道。
“你是报宋霖的恩,搅我的局,不过为了一只白鹿,值得么。”北唐素默然不语,高辞继续道:“你这步棋下错了。”
“我承认是我大意了。”
“不是大意,燕国败亡是必然之势。宋霖不是等闲之辈,可是他身后想守住的燕国却已经是块朽木了,你即使救得了宋霖,却救不了燕国,一样只是徒劳。”
“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北唐素随手将长发一束问道。
高辞一声冷笑:“我从不杀女人。”说罢转身走到了门口,开了门淡淡地说:“若是想救宋霖可能还有机会,我没有置他于死地,但是再晚点的话,他的血怕是要流干了……”话音刚落,北唐竟素腾身而起,正欲冲出门外,高辞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说道:“我有个条件,救完宋霖,报完你的恩就来齐国找我,有些事我还未弄明……”北唐素回头,眼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高辞却说不下去了,松了手任她一路跑出营外。
不出一会儿,有将士来报:“将军!方才军师他……”
“随她去吧。”
“是……”
外头雪纷纷的下,积雪已然没至脚踝,她一路飞奔,湿了鞋袜和衣袂,追着马蹄脚印艰难的跑着。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里雪路她整整走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似乎是她人生中走过最长的一段路,时间漫长的似乎要耗去她的一生。在齐国军营里,她忍着心里的悲戚,用一种淡然又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伪装着,连自己都觉得疲倦,最后还是没能扭转局势,该来的总要来。可她并不恨高辞,反而觉得他已是仁至义尽,因而适才踏出门的那一刻才卸下了所有伪装,她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唯独宋霖依然让她挂心,这颗心一悬就是整整三年。
当她远远看见燕军大旗破败的倒在地上,鬓边已汗水汩汩,脚下却因踩着雪而一片冰凉。
大雪下,眼前尸横遍野,交叠的尸首上头覆了一层雪,赤色的血透过白雪印出一种难言的凄怆。北唐素喘着气,扒开冰冷的雪和尸体,希望在其中找到一份尚未流逝的温热。指尖越发寒冷心却越焦急。
当找到已气若游丝的宋霖时,他满脸血污,面目几乎难以辨认。北唐素用衣袖擦了擦宋霖脸上干涸的血迹,赶紧探他的鼻息。她的心直悬到了胸口,颤抖且僵硬发红的手指几次都无法准确感受到那股热意,紧锁的黛眉、微抿的薄唇全然没了她当初在燎原枪前的镇定。
宋霖微弱的呼吸缓缓传递到了北唐素的指尖,两行清泪滴落在雪地上,此时北唐素早已红了眼眶。她扶起宋霖,只看到赤色的血染红了一片,她不加思索的用力撕下一片衣袂,牢牢裹住他腰侧狭长的伤口。
抬头远望,仍旧是雪路漫漫,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宋霖的命等不起。
燕山下的茫茫雪路上,北唐素用她纤弱的身躯背起了奄奄一息的宋霖,雪越下越大,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她只知道要救宋霖,不能让他死。
一路上,她不停地和宋霖说话,她希望他能听到,能唤醒哪怕是一点点的知觉。
“宋霖……宋霖,燕要亡国了,你不甘心吧,这次让我来救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宋霖,你别死,这么多将相战士还等着你给他们报仇……不是谨记着家仇国恨的么。”
“宋霖,你看啊,我已经走了好多好多路了,再走一会儿、再走一会儿应该就有大夫了,到时候你仍旧是英姿飒爽的大将军,仍旧骑着骏马杀敌。”
渐渐的,北唐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纤细的背脊甚至已经毫无知觉,疲倦似乎也已经感觉不到了。不知是何种力量支撑着她继续走着,一步一步毫无迟缓,甚至有些机械的在前行,眼前也不知是雪还是别的什么,白茫茫模糊一片。
北唐素双脚冰冷,早被寒气浸透,鞋底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不料双脚竟在一个斜坡上打了滑,两人顺势沿着落满雪的坡上滚下。
待落到坡度稍缓的地方,北唐素恰好仰面卧在了雪地里,浑身潮湿冰冷。她睁眼,正看到北方下雪时辽阔而灰蒙蒙的天,雪子落在脸上已无感觉。“苍天予命,必有所托,他能征敢战,身在其位且善其事,如今当真要夺了他的性命?宋霖现下无知无觉,可北唐素仍旧有情有义……苍天弃之,吾必挽留,可昭日月,天地共鉴。”
北唐素咬着牙,从雪地里支起上身,几近匍匐之态才挪到了宋霖的跟前。似乎是这一震让宋霖在疼痛中恢复了些微知觉,他竟缓缓的睁开了眼,眼前却模糊一片。
“你……醒了?!”耳边传来说话声。
“我死了么……”他开口,声音有些嘶哑难辨。北唐素凑到近旁说道:“你没死,你怎么可能死呢。”宋霖听着耳边的声音似乎是个女子,便道:“可是姑娘你救了我?”
“我……我不知道。”北唐素想了些许时间才答道。宋霖侧头轻笑,却又立马凝重地说:“姑娘无需为我费心了,我自知已是将死之人,纵然能撑到附近的城镇也无计可施。”
“不会的。”北唐素从雪地上撑起自己的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正打算再次奋力背起宋霖,腰间却落下一物,恰落在他的手边。
“姑娘,你的东西……”宋霖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拿起北唐掉在雪地里物件,却忽而一怔,“这块玉佩……”
“没错,这块玉佩正是你的,我……我是那头白鹿的主人,它不是野鹿,谢谢你救了它。”北唐素侧过头去,语气淡淡的。
“原来如此,竟有如此巧遇。它还好吧?”宋霖欣然一笑。
“嗯,它很好。”
“不知姑娘芳名,好叫我知道死前最后搭救我的是谁,如有来世,必会报答。”
“我不会让你死的,若是要以死为代价,我宁愿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谁。”北唐素眼中流露出绝决,她用以包扎宋霖伤口的衣袂早已被血染透。
“莫要白费力气了……”宋霖无奈一笑说道。北唐素没有理会,兀自强打精神想要努力背起他,尝试了多次才勉强撑起他。
宋霖低声说:“如今我竟落得要一位瘦弱的姑娘相救,曾经的大将现下也不过是个无用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来事事顺心呢,况且燕国亡败并非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