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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蟑螂化为灰烬时,我才幡然醒悟这是个大有用处的东西。我一阵惊喜,连蹦带跳地来到一处潮湿阴暗的草坪,翻起一块石板,一窝蟑螂立即四处溃窜,慌乱中我双脚一阵乱踩,将七八只踩死的蟑螂集中起来,用一张纸包好小心翼翼地装进裤子口袋内。
我整理整理情绪,拢齐篷乱的头发,抖尽衣裤上的灰土,到旁边建筑工地的水龙头旁洗净了脸,用一块手巾将凉皮鞋尽量揩净擦亮。我挺了挺身子,定了定神,然后大大趔趔地朝一家堪称豪华的海鲜大酒楼走去。
一个身着笔挺的、红色的、类似北洋军阀将帅服的伺从毕恭毕敬地为我打开旋转玻璃门,我目不斜视傲然而入。紧接着是一个俗媚的,穿着开衩很高的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广东人称为谘客)涎着脸款款而至,将我向楼上引。我一声不吭地跟她向上走,穿过富丽堂皇、宾客满座的大厅,我要求她把我安排在一个较僻静的角落。我微笑致谢后坐下。我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吸,以表示本老板忘了还有小费这茬事,她只好鞠身返回。立即有女服务员迈着碎步小跑过来,手里拿着精致的菜单。我盯着那些价格令人瞠目结舌的菜谱出现了短暂的休克,坦率说,我还不明白那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粤菜是什么玩意做成的呢!只是在最后一页上我看见了最昂贵的鱼翅、熊掌、猴脑(鲜活,现点现取)、虎鞭、蟒蛇(鲜活)、穿山甲之类,真忍不住想骂富人新贵们简直是残害生灵的食腐肉族,简直是暴殄天物的两足禽兽!但我无法辜负女服务员那迷人的、殷勤的目光,就镇静地点了蒜茸九节虾、开边九节虾、豉汁炒圣子、蒜茸花蟹、炸牛排、海鲜汤、泰米饭和两个语焉不详的菜;我决定喝两罐原装的美国蓝带啤酒——我还算节俭,总共不过五百元左右而已。
“汤最后上。”我吩咐道,这是关键。粤菜通常是先上汤。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的吗?”小姐唯唯诺诺地问。
“唔——噢,牛排煎老点,我不喜欢血腥味。”我老练地说,然后朝她挥挥手,她笑咪咪地看着我不走,我赶紧说,“小费最后付好啦。”
她屁颠屁颠地走了。我用一块洁白的湿毛巾擦擦手,又将一张同样洁白的餐巾平铺在并排的双膝上。豪华气派的大厅中,香气弥漫靡音缭绕人头攒动,花丛似的吊灯溢射出姹紫妍红扑朔迷离的光茫,光茫之中是虚假浮华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他们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或正襟危坐或耳鬓斯磨或浅笑低吟或得意忘形或放荡狎昵……我和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南洋华桥模样的阔老头颔首致意。为了不暴露身份,当菜上来时我极力忍住饥饿,而是极文雅极有耐心地享用每一道菜,神态安详平和,煞有介事。我时而用餐巾纸轻轻抹抹嘴唇擦擦额头,时而若有所思地呷一口啤酒。大功率中央空调把凉气均匀地吹向每个角落,我因此由燥热变得比较平静,但喝汤的时候我变得异常激动,我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注意我。我强迫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悄悄地掏出纸包。我小心地拆开,小心地挑出一只最大的蟑螂扔进汤里,又小心地包好纸包重新放回裤子口袋里,我朝地上看了一圈以证实没有遗落的证据。我重新坐好,定了定神,然后朝远处的服务生招招手。
“先生买单吗?”那女子急速跑过来问,手里拿着帐单纸。
“买单?这是什么!”我指着汤里的蟑螂气势汹汹地问,“想害死我呀?你有莫搞错?”
“这……这是……”她无言以对。
叫你们经理来!“我嚷道。
我看见她过去和一个戴眼镜穿短袖白衬衣系领结的年轻人嘀咕着,一边朝我这边看。片刻他走了过来,女服务员紧跟在后。
“先生?我是大堂经理。”他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我又指蟑螂,毫不掩饰我的愤怒,“你有莫搞错?”
那厮先是假兮兮地故作惊讶,好象我冤枉了他似的。他凑近端详片刻,又惊讶地说,“怎么会呢?从没有出过这种事!”
“怎么办?”我问。
“这样吧,先生,这个汤就不算钱好啦?”他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
“说得简单,我都喝了一大半啦!”我又嚷起来,“不行,我要见老板!”
“你去叫老板来。”他无可奈何地吩咐那个女子后又尴尬地对我解释,“先生,莫好意思啦,我只是大堂经理,权力有限的啦。”
和老板一起过来的,除了那个女子外还有一个白衣白帽的胖子,一看就是厨师。他俩先是凑近汤碗看了片刻,都不停地向我道歉。
“你有莫搞错呀你,还想不想干?这月奖金扣发!”老板喝斥厨师,那胖子耷拉着头走了。
老板看了菜单上的价目,犹豫片刻哭丧着脸对我说:“先生,这顿饭钱就免了算啦,莫好意思莫好意思啦。”
“莫好意思就算了?这汤我都喝了一大半了,我得吃多少细菌呀?我要求赔偿!你看着办吧!”我厚颜无耻地露出底牌。
“赔偿?这个,这个不行。”他脑袋摇个不停。
“不赔偿!你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卫生法》!你违反了《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你侵犯了我的人权!在我还没做华侨之前,我暂时不告你侵犯我的人权!”我啪地猛拍桌子站了起来,原形毕露了,引来大厅无数客人好奇的目光,有人试图往这边走。
“你不赔偿我两百元,好!我就将这碗汤给每个顾客看,然后找卫生防疫部门找电视台找工商局,我还可以找消费者协会,我有权要求赔偿,不信你试试!”我做出一副得势不饶人的架式。那个华侨模样的老头儿站起来朝这里来了。
“先生别发火啦,好商量,好商量啦,我赔我赔好啦。”老板一下子软了下来,一面紧张地观察是否还有顾客朝这边围过来。
我恰到好处地收了他的钱,恰到好处地说看老板态度还可以接受,要求赔偿二百元是小事引起重视是大事,我也就不予追究,又恰到好处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酒楼。小费?什么小费?蟑螂汤都渴了,还要什么小费?对不起小妹妹!别用你那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别怨本老板吝啬小气,要怨就怨自己不走运吧!这个办法屡试不爽,但我还是很快地感到厌倦感到恶心。坦率地说,这是一种为所有有志之士所不齿的卑劣行为,甚至与街头的犬儒行为和接受嗟来之食相比尤具侮辱性。这种卑劣行为仅仅在人们走入绝境,不如此就要倒毙街头,才能偶一为之——道德对于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而言暂时丧失了存在的理由。生存是第一要义,活着才是一切!除了我的自尊心尚未完全泯灭之外,这个游戏本身也具有一定的风险性,我不敢想象万一露出破绽之后会我死得有多难看。我并不算贪心,我只由此方法得到了五百多元钱——这仅相当于那几个强盗从我身上抢去的数额,这让我心安理得。
三十六
有了这五百多元钱,我的生存问题暂时可以应付。我决定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先别到杨排长那里去打扰他,他也为难。
我白天跑人才市场,寻找一切求职应聘信息,抓住每一个洽谈的机会,摇舌鼓唇把自己吹嘘成一个万精油似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发誓不去干粗活,我绝不会去丢那份儿——要漱盘子、洗车子、掏大粪、背死人我也不会上深圳。我只吃盒饭、面包和方便面,渴了舍不得买饮料买矿泉水,我就到比比皆是的建筑工地去猛喝一阵凉水。鉴于上次露宿街头所经历的厄运时时令我心有余悸,我就和许多大学生一起到城郊结合部去下榻那种每夜十元,最低廉、最拥挤、最脏肮、被称为笼屋的私人旅店。
在这种简易狭小的,地上铺着破席子的工棚式铁皮屋内,十多个平方米密密匝匝地躺着二三十个和我一样走投无路,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屋里没有电扇,没有冲凉房,没有蚊帐,散发着浓重的汗腻味、脚气、湿热、尿膻和来历不明的怪味,简直令人窒息。人们相互之间不搭话,相互提防,常常为挣一个靠窗的铺位争气斗狠。我把钱放在枕头下,恍恍惚惚中总是觉得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一直到天亮都不敢入睡……
我频频地、主动地给洽谈过的公司挂电话,都是“莫好意思”的消息。盘缠所剩无几,工作仍无着落,当我最后一次绝望地从深纺大厦出来,不得不准备告别这个城市。
我给艾之琳拨了个电话,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却又无言以对,赶紧放下了电话。我买了两盒饭,坐在路边大吃起来,我心里已经作了决定,享受完这两盒饭就离开深圳回家。我有些口渴,就又买了杯橙汁,边喝边眯起眼睛看路上的行人,心中如打碎了五味瓶……忽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久违的,却又熟悉的语言:
“Excuse me ! Do you know where the talents-market is?(劳驾!请问你知道人才市场在哪里?)”我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印度人模样的年轻人在问几个人,一边打手势。那几个人却似乎不明白,有个戴眼镜的女孩正在极力用英语回答,可惜她言不由衷,那两个人没有明白。莫非这就是个机会?我有些激动,向他们挥了挥手,用英语喊道:“Hi,come on please!I can speak in English。(嗨,请过来!我会讲英语。)”
那两个人一听,喜出望外,马上走了过来,我又问:“Gentlemen,what can I do for you?(先生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他们把刚才的问题说了一遍,又补充道:“We are from India and we are businessmen。We'd like to employ an assistant whose English and Chinese both are good。 We don't understand Chinese at all。(我们是印度商人。我们想雇一名中英文皆通的助手。我们对汉语一窍不通。)”
我心头一亮,忙问他们:“Sir,how do you think about me?(先生们,你们觉得我怎么样?)”他们一惊:“You?(你?)”
“Yeah。(是的。)”我说,“I graduated from English Department in a College。I havebeen studying English for more than ten years and three years in College。And myChinese is also very standard。(我毕业于一所大学英语系。我已学了十多年英语,其中三年在大学,而且我的中文也是很标准的。)”
“That's all?Anything else?(就这些?别的呢?)”那个比拉兹还帅的小伙子问。
“Oh,I'm very interested in business,farthermore,I can use English-Chinese typwriter and other modern office equipment。(另外,我对生意很有兴趣,而且,我还会使用中英文打字机和其它现代办公设备。)”我赶紧说,“If you take on me,I'll try my bestto serve you。(如果你们雇用我,我将尽力为你们服务。)”
“That's wonderful!(太好了!)”那个小伙子拿出他的名片给我,上面印着他的姓名阿法里·马克西尼(Arfaly·Maxily),公司名称是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住深圳市罗湖区一座花园公寓。他又问我:“Then, sir, your required salary?(那么,先生,你要求月薪多少?)”我不假思索地说:“One thousand and two hundred yuan per month。(每月1200元。)”
“That's too high!800 is Okey?(太高了!800元一月怎么样?)”他耸耸肩。
“One thousand is reasonable。(1000元比较合理。)”我妥协了一步。
“You mean that we're responsible for your board and lodging besides 1000 yuan。That's too expensive!800 yuan is reasonable。(你的意思是除了每月一千元工资之外,我们还得负担你的食宿。那太贵了!800元合理。)”那个矮一点的小伙子说。
我想了一下包食宿每月八百元可以接受,就说:“Sir,I think 800 yuan per month and offering board and lodging is the cheapest price to employ such a talant like me,Otherwise,you find out another。(先生,我认为花800元人民币并提供食宿来雇一个象我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是最廉价的,否则另请高明。)”
他们两人用印地语嘀咕了一阵,然后转身对我说:“Okey, we accept it。 Then,see you at nine in tomorrow morning in my office。You come here accor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