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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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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罢。”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下一沉,顾不上寒喧,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时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启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候府帐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藉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帏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

正文 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阴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帐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迅,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当晚,宫中即来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病倒在床。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尚能改变他人的处境。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俾。”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俾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俾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俾,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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