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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未尽,花盼春吐了。
她完全没有胃口去挟酒席上的任何一道菜,翻腾的作呕感还在胃里作祟,反倒是说了那么恐怖话的李祥凤胃口极好,举箸尝遍每一道美食,还喝了好几杯酒。
当今圣上的后宫数目庞大,一场家宴弥月酒也办得盛大,席开十数桌,当然是以圣上的宠爱来区分座位,他最疼最宠的妃子爱儿有此荣幸与他同桌,其余则分散到其他桌次,那些可有可无在宫里遇到还认不太出来是哪名皇子皇女的小可怜就排到最角落的那桌去自生自灭。
花盼春能坐在主桌,全拜李祥凤之赐。其余还有皇后、皇后所产的一子一女及文、宁两贵妃,两人手里都抱著锦绸包里的尊贵皇儿。
花盼春的出现当然引人侧目,不过李祥凤的大掌搂在她腰际始终没放,谁也不敢多问。
“您真的都不用吗?”布菜的官婢恭敬而体贴地询问花盼春。
花盼春摇摇手,给她虚软而感激的笑。
“喝杯酒,压压惊吧。”李祥凤递给她一杯温酒。
她瞪向害她反胃的男人,动手接过酒杯,分了好几口才勉强咽下。
“你告诉我的那些是假的吧?”她凑近他问。她怀疑他就是想吓她,这恶劣的混蛋!
“你说呢?”他唇角勾扬,心情忒好。
“我觉得刚喝下去的那杯酒又要呕出来了……”
“可怜的小家伙。”他笑得怜爱,当然也带些恶整她的意味。
“皇上您瞧!您快瞧,孩子在朝您笑呢!”
“真的吗?朕瞧瞧——”
“皇上!我们的孩子也笑了!您先看他呀!”
“好好,朕看、朕看!”
“皇上,先瞧咱们二十五皇子嘛——”
“谁说的,先看二十六皇子——”
“他是弟弟,哪有弟弟同兄长争?”
“兄长不正该让弟弟吗?!”
宁、文两贵妃在酒席上争宠,累得李成龙一颗脑袋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这还是台面上的情况。花盼春在猜,台面下的两双美人腿说不定正挟著刀剑厮杀互砍哩。
“我想去透透气。”她讨厌这种气氛,加上完全没有食欲,留在这里也只是看别人吃,也让别人看了她倒胃口,不如去闲晃,吹吹风。
“韶光,陪著她。”
“不用了,我在附近走一走罢了,韶光留在这里保护你……”他比她更需要韶光跟前跟后地保护,毕竟树敌无数的人是他而非她。
“盼春姑娘,请。”韶光抱拳上前。
不怕死就随他便好了。哼。
花盼春起身离席,有人瞧了她几眼,但没人询问她上哪去。对众人而言,她是不相关的外人。
“呼。”
花盼春长长吁一口气,双掌背在腰后,走向湖畔凉亭。这处距离弥月宴不远,还能清楚听见热闹的歌舞琴笙,但是不像酒席闷,湖风吹来很凉爽,减去不少反胃作呕的不适。
“李祥凤那家伙,故意说些唔心的事来吓我。光看他那种狐狸笑,就知道他想让我不好过。”结果真如他所愿,她什么美食都吃不下,只能饿肚子。
“王爷说的那件事,是真的。”韶光在她身后道。
见花盼春回头,韶光脸上多出苦笑。“王爷不是在吓你,他说的,是真的。皇妃死时,王爷在场,目睹一切。”
花盼春皱眉,听见韶光的话,她心窝口家被狠捶了一记,痛得她忍不住揪紧胸前那处衣裳。
“王爷那时才十一岁,你无法想像他站在那里,在想些什么。那胎儿,是在他手上断气的,王爷抱著她,是个女孩儿,他的亲妹妹。”
花盼春觉得有股寒意袭上身躯,让她四肢百骸都打颤发抖——“有一阵子,王爷完全无法进食,他吐得比你还严重——”
“不要再说了!”
花盼春阻止他,韶光也真的听话不再开口,沉默伫在她身畔两步远之处。
花盼春吼完,转身对著湖畔干呕,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却又停不了腹间涌出的难受。呕吐的感觉很痛苦,明明是用来下咽的喉头硬生生要扭转它的用途,当然痛苦,她呕出了眼泪,伏在凉亭畔喘气。
好不容易翻腾的恶心感停止折磨她,韶光体贴递来一方帕子,她捂住口鼻,嗓音有些颤:“他露出那种表情……我以为他在说笑,他那种人……是会拿这种腥风血雨当笑话的,他明明就在笑——”笑著对她在说话,让她完全无法知道他是用怎生的心情在说著那样的过去。
那个笨蛋!逞什么强呀?!
“我那时很担心王爷会杀了你。”因为那时的她,是踩在王爷伤口上的,只要王爷怒极,就可能取她性命。换作是任何人,在面对那时的王爷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但王爷没有,他也相当惊讶。
“所以你才会叫我别再说……”
“王爷有时手段是狠了些,但是生在争权的宫里,他有他的生存方式。就算不犯人,也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绊脚石、眼中钉,被人除去。”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这此都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
“说不定盼春姑娘与王爷易地而处,你杀的人会比他更多。”
“……”花盼春无法反驳。她本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乖姑娘,有人犯她,她一定会回击。只是她成长的环境好单纯,陪著大姊经营小小饭馆,夜里执笔写写书,没有人会恨她恨到想杀她,她不会明白杀人是为了自卫的悲哀感受。
而她竟然还大言不惭地指责这种行为的不是……她根本就像个不知人间疾苦却又不懂装懂的笨蛋,一个生活幸福美满却控诉生活贫瘠的人偷拐抢骗是小人行径的笨蛋,一个没饿过肚子却鄙视捡拾地上食物果腹肮脏的笨蛋。
她情愿只知道李祥凤是一个残忍无情的暴戾王爷,不要去了解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人。若是不了解,她就能继续讨厌他……不要懂他,就不会为他心疼;不要懂他,就不会为他难受,就不会……让自己鼻酸。
“韶光,别让他知道我听你说过这些事……”
“我知道。”
因尢他还不想死。
第六章
半个时辰后,花盼春回到酒席,坐回李祥凤身边。
李祥凤似乎有些醉了,灰蓝的眼眸微微眯合著,见她回来,奇书Qisuu网勾起撩魅的笑,将她搂在臂弯里,爱怜亲吻她柔软的须角。
当他贴在她耳边哼起怪腔怪调的小曲儿,她才知道李祥凤根本是完全醉了!他就枕在她的肩上,缓缓睡去,泰半的重量全压给她。
“韶光,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醉成这样。”花盼春闻到他满身酒气,像被人浸到酒坛子一样。
“不用回去了,带祥凤去老地方休憩就行,那里还是替祥凤空著。”李成龙闻言,直接交代花盼春。
花盼春自然不仅老地方是指哪里,但韶光很清楚,他对花盼春做出微微颔首的动作,接著扶撑起李祥凤,花盼春攀住另一边,跟著韶光走。
“老地方是指哪里?”待两人离开酒宴好一段路后,花盼春才好奇问。
“王爷母妃的静梅斋。”
“不会刚好是她死前待的地方吧?”她拢起眉猜道。
“是。”
一猜就中。
“那么别去吧,李祥凤不会喜欢那里。”
“王爷时常在醉后都住那里,他没在意过。”
“哪可能不会在意?!娘亲和妹妹都死在那里,还不是用含笑九泉的平静模样嗝气的,那屋子里剩下的回忆不可能会好,就连我这种不过听听的人想到要踩进那屋子都会怕,何况是他?”
“但……王爷没有表现出任何在意之举。”韶光也迟疑了。
“你告诉我,什么叫在意之举?踏进屋子前大哭大闹说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还是进到屋子里去翻桌摔椅顺便将屋子砸掉?”
韶光低头不语。
“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以为是地乱猜测,或许李祥凤真的全然不在意。”花盼春也不认为自己多懂李祥凤啦……“王爷每次回静梅斋,都是喝醉的。”韶光突然说道。
“我就知道。”花盼春有些生气,气竟然没有人发觉他的心情,让他独自以醉来麻痹自己睡在那处记忆回腥的地方,好残忍、好过分。“皇城这么大,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借睡吗?要是真没有,扛我也要把他扛回去!”她咬牙,不是赌气,而是坚持。
“明早皇上应该会让人来请王爷一块用早膳,若王爷不在宫里,恐怕不妥……”韶光沉思半晌,“还有处为十七王爷特别空下来的园子,但十七王爷很少回来,那里可以。”
“李祥凤的十七弟?”
“不,是王爷的十七叔。”
“无所谓无所谓,就扛他去那里。”
“那处园子离这里有些距离,我去找轿夫来吧。”韶光将李祥凤暂放在玉阶上。
花盼春一并坐下,让李祥凤靠著她睡。
韶光临走前再三叮嘱,“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
“嗯。”她颔首。
韶光走后,花盼春才揉揉眼,“窝囊鬼,掉什么泪呀?!”她斥责自己,但控制不了眼泪氾滥。
好替他心疼……
舍不得他必须变成这样的人……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九岁那时,在他身边,将她所会的所有游戏都教给他,陪他快快乐乐地玩,享受一个看似平常却又真切的童年。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十一岁那时,为他捂住双眼,不让他看到那些血腥,或是在他曾经作恶梦、夜里无法成眠时,握住他的手,陪他熬过那段日子。
那些都已经是她不可能介入的过去,她来得太晚,那些记忆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竟然为此觉得好沮丧……她吸吸鼻。“我要是同情你,你一定会觉得很嫌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要人时时摸摸脑袋安抚的软家伙,我知道你不婆妈,我不会在你面前露出可怜你的表情,我也不擅长啦……”她将他枕靠在她肩上的脸庞挪向胸口,双臂紧紧环住他,温颊贴著温颊,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俊颜。“就这一次吧,我只疼你这一次……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不会再因为你承受过的过去而哭,那太不值得了,不是吗?所以就这一次,我替你哭,替九岁的你哭,更替十一岁的你哭!”
她说完,便不再压抑喉头逼吐出来的哽咽,呜呜大哭了起来。
韶光领著轿夫回来,就瞧见花盼春抱著李祥凤哭得一塌胡涂,害韶光以为在他离开之后李祥凤遇刺,正心急要上前,才发现花盼春只是在宣泄情绪,他松了口气,也识趣静静退到一旁,等待花盼春哭到尽兴。
过了好久,哇哇声终于转为抽泣,韶光仍是不多嘴地体贴递来方帕。
“将他扛上轿去吧。”花盼春声音哑哑的,方帕抹去脸上一片狼藉。
“是。”几名轿夫一块帮忙,将李祥凤送入轿里,掀起的轿帘没放下,在等待花盼春一块入轿。
花盼春表情有些尴尬,擤擤鼻,佯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神态,娓然坐进轿里。
轿帘放下的同一刻,她轻轻咳了咳后,支吾道:“韶光,死都不准跟他说我哭了,听见没?”
“我知道。”
将李祥凤安置在床,她替他解扣褪衣,让他睡得更舒坦些。
“盼春姑娘,我就守在门外,有事唤我一声即可。”韶光正要退出房去。
“韶光,你不用守门了,找间房好好睡吧,不会有事的。”
“这是我的职责。”
“你老是在门外听著房里的动静,我很困扰呀。你知道的嘛,嗯……总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我不是碎嘴的人。”
“我清楚你不是碎嘴的人,可是我在房里咬被单咬得牙很痛呀。”
韶光听懂了,脸色微微红起来。“那……我找间离你们近些的房间睡,如果有事,大点声唤我,我会立刻赶来。”
“好,早歇。”她笑笑目送他。
真是青涩的小男孩,心里在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韶光顺手为她带上房门,脚步声远去。
花盼春坐在床沿看著李祥凤,有一个念头一直悬在心上,反反覆覆想著,蠢蠢欲动。
她当然也有些害怕,但更有股要一探究竟的冲动——她想去静梅斋走一趟!
静梅斋里,有李祥凤的过去,她想看看;他在那里长大,那里有他的点点滴滴,她想参与。
在寂静的夜里,念头发酵膨胀的速度奇快,终于让花盼春下定决心!
她悄悄溜出房,悄悄蹑著脚,悄悄躲著藏著——“盼春姑娘?”经过一处房门前,传来韶光的询问声。
“我……我去茅厕!”她作贼心虚地立即日答。
“哦。”
她哒哒哒哒疾跑,干脆让韶光误会她非常急好了!
跑出了园子,她茫然看著暗夜里的皇城内院……静梅斋在哪个方向?她没问清楚……头痛。
“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耳熟的娇嗓犹如及时雨当头撒下,花盼春转身瞧去,之前在酒宴上亲切询问她用不用膳的官婢正执著红灯笼,站在桥前。
“我——”
“你走失了,是不?”宫婢柔柔甜笑,迳自猜著,“七王爷这回还是睡在静梅斋吧?”
“对对对对!”打蛇随棍上。
“静梅斋在东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