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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马兹杨当然没有看到我。揽着他的女伴走进餐馆,即使他看到了我也不会怎么样。我不会带着那种小说性质的陶醉,也不会胡乱幻想。
舒马兹杨待我一点都不留情。每次每次,我都快被节拍器单调的声音搞疯了,可是他的蓝眼珠冰冷的,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蓝眼珠像夏天的地中海,但是冬天的温度。
我想念太平洋。想念那嵌着美丽传说、艳亮星光的亚细亚的星空。
柏林的冬天太萧瑟。
我呵着手,呵出一团白雾。看了舒马兹杨和他女伴的背影一眼,不等他们的身影消失进餐馆门后,就收回了目光。
绿灯亮了,旁边穿西装的德国男人礼貌地对我比个手势让行,我没客气,大步跨过了街口。
不争气地,我想起杜介廷温暖的拥抱,想念他炽热的体温。
我到底是不是做了件蠢事?我应该搬进他公寓的。
现在还不迟,我马上回头还来得及。可是——
说杜介廷体贴?他到底也没坚持。
就维持这样吧。
说好是周末搬,王净临时通知我,她周末帮人代工,希望我赶前或压后搬。重新敲定时间,她礼拜五中午以后在公寓等我。
天黑得快,我希望在天光隐去之前把烦人的事情解决掉,想想只有早退,折掉练习的时间。
舒马兹杨规定我每天练琴的时间最低限度两小时,但想要出头,两小时是不够的。我自己供奉不起钢琴,能练琴的地方只有学院里,所以我每天都耗到很晚的时间。
这舒马兹杨当然也知道。当然他不会感动,那只是我必须的功课而已。
在他眼中,我何止没天份;可能,连“勤能补拙”都被当成多此一举。
若说这不伤人、不打击我,是骗人的。但我宁愿相信曼因坦教授说的,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我的音乐有属于它自己的灵魂。
许多人的音乐都有灵魂。我不是唯一的。但曼因坦教授说,可惜他们音乐的灵魂都附着了原作曲家的灵魂,都受了禁约。可是我的音乐不羁,因为我的灵魂不羁。
曼因坦教授说的“不羁”,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抓不准节拍的关系,所以我的音乐常常会“出格”(奇*书*网^。^整*理*提*供)。教授说这是好的,但当然他也要我注意。可舒马兹杨一点都不留情,把我弹的钢琴批评得体无完肤。
我是有点怕他——也不是怕,很无力就是。
像现在,不得已要到他办公室,我的脚步有千斤重,比蜗牛带壳爬行还艰难。
门掩着,没关全。我不敢贸然就推开,在边上先敲了敲。
等了一会没人应,我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回答。但我听到一种似乎蒙了布被传出的声音。
我想舒马兹杨大概在忙。明天再说也一样。但当天要早退当天再说——嗨嗨,我不敢想像舒马兹杨那带寒刺的冰冷眼光。
我推开门,里头没灯光。
“舒马兹杨先生?”定定神,适应那幽暗。游目四望。
临窗旁的角落,两个影子贴在墙上,几乎黏在一起,看得出是男跟女,吻得很专心,很火辣,很缠绵,也很陶醉,好像电影里的艳情角色。
“呃,对不起!”我立即惊觉自己打扰了。
那被压在墙上的女郎半仰着脸,双目闭着,陶醉投入的神色,丝毫没察觉我的闯入。舒马兹杨呢?他的动作没停,一点都没耽搁,神态清醒得,注视着自己身体下的女人。
我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悄悄退了出去。
应该没有被发觉。
我站在外头,犹豫着该不该等候。突然觉得自己蠢得不得了。
人家在亲热,我守在这里做什么?
正想走开,门倏地大开,吓得我赶紧闪到一旁。出来的女郎脸上带着红晕。不是上回撞见那一个。
她没看见我——应该说是没注意我。我松了一口气:心跳平缓了许多。
才刚又举步,门突然又打开,舒马兹杨无表情的蓝眼冷凝望着我。
“进来吧!”对我下命令。
我咋一跳。想到自己偷窥了什么似,忽然轻松不起来。
“还不进来?!”声音透着不耐烦。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原来他早就发觉,什么都知道。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说吧!”舒马兹杨点了一根菸。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应该不是特地跑来看我跟女人亲热才对吧?有什么事快说!”令人脸红的事,从舒马兹杨口中吐出来像吃饭拉撒那样随便无所谓,语气还更加的不耐烦。
他吐口烟,粗鲁的把香菸拧熄掉。
“呃,我——”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他被看的人都一副无所谓,我也没必要害臊。冷静的说出来意:“舒马兹杨先生,明天下午我有重要的事,所以课后练习我想早退,先来跟你报备一声。”
“早退?随便你。只要把我规定的功课都完成就行。”舒马兹杨没追问。他们外国人就是这样,说有事就是有事,是个人的隐私,他们重视这个,没必要绝不会多问。
“是,我明白。”我算恭敬的回一声。
“还有什么事?”舒马兹杨抬头。
没了。我退出去。
跟舒马兹杨上课这段时间,我从没见他笑过。当然,在我没看到他的时候,他如何跟人寒喧、微笑打招呼,我自然是不知道。又不是人人欠他一百万,他不可能对每个人都冷绷着一张脸。我也不是说他对我冷绷着一张脸,但是,不亲切就是了。
难怪人家会说得那么毒。我是说那些乐评家。落拓江湖都这副轻慢侮人的德性了;在他遮住欧陆半边天的那时候,可想而知芒刺更多。
想想,我的脸皮算是厚了。跟着一个不得他心的老师学习,可以想像那情况多为难多令人尴尬。
舒马兹杨大概以为我是自找的。而我,的确是自找的。
“等等,刘理儿——”我已经走到走廊了,没想到舒马兹杨追了出来。
“还有什么事吗?舒马兹杨先生?”
“你过来,”他示意我进去。
还是命令的口吻,让人很不舒服。
“这个,”他指指办公桌底下旁的纸箱。箱子中堆满了包装精美未拆开的应该是礼物的东西。“你要离开对吧?顺便帮我拿到停车场。”
耶?我没听错吧?
我为什么要替他做这些?“舒马兹音乐学院”贵得要死,可我学费照缴,弹琴费照付,他可一块马克都没少收,跟他那些家境好家底厚家世强的公主哥儿门生没两样。凭什么,我要替他做这些杂事?
音乐家的手是很宝贵的。从小,我母亲大人都不会让我干稍微粗重一点的活。我干么要当他的苦力?!
“舒马兹杨先生,我并不往停车场,不顺路的。”若说我在欧罗巴这些浪浪荡荡的日子学到了什么做人处世的道理,大概就是敢于拒绝,不怕说不了。
如果不多爱自己一点、对自己好一点,也是没有人会来爱你、疼你的。
“我可以送你到车站。”舒马兹杨提了个交易。我帮他把箱子拿到停车场,他有车可以送我到车站。
这样我也不吃亏。我戴上手套,搬起了箱子。
堆满了东西,箱子比我想像的重。这时我才发现舒马兹杨手上也扛了一大箱子,一样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
我抽口气。“什么日子?收这么多礼物?”
舒马兹杨看我一眼。一副“没你的事”的表情。
我只好闭上嘴巴,一路闷不吭声跟着他走到停车场。
一路多有积雪,空气冷冰冰的,讨人厌的天气。
才走到他车子旁,他的手机响了。
他皱着眉,一句话也没说的听完。收了线,转向我说:“临时有事,不能送你到车站了。”
转身打开车门把箱子丢进去,自己也坐了进去。
“嘿——”怎么这样!我叫了一声。
舒马兹杨按下车窗。“那箱东西就给你吧,算是交换。你自己走到车站吧。”然后丢下我,喷了我一脸废气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有十秒钟才回过神来。
怎么可以这样!这个舒马兹杨,冰天雪地的叫我扛着这箱东西走到地铁站?!
真的是太过分了。那好,他既然说东西全要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是我应得的。如果跟他客气,那我刘理儿就是天字第一号超级大笨蛋。
第4章
搬家当天,杜介廷有个讨论会不能来。我一个人,加上王净四只手,并共八只脚,忙上忙下,等一切整理妥当,我已经累垮了。话也没法多说,地上一躺就睡了过去。
当个周末,王净代工回来,特地煮了两菜一汤算是欢迎我。一道炒青菜,一道青葱炒蛋,其实很简单,我却简直狼吞虎咽,眼泪都快流出来。
“慢点吃,小心噎着了。”对我的没形象,王净见怪不怪。
她的吃相其实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一口一口的咽,她一口一口的吞,算是半斤八两。
“人家都说德国的香肠啤酒好,我怎么都不习惯。”我还是喜欢白米饭。
“你自己不开伙吗?”
“偶尔。”我想起李红那光洁明亮的厨房和她的维他命。
李红已经非常的西化,饮食方面差不多快“不食人间烟火”。每次我炊煮,闻到那味道,她总会皱眉。
“在外头不比家里,什么都得自己张罗。”王净说。
我笑笑,终究没告诉王净我其实不怎么沾油锅。母亲大人不让我碰,她自己也不碰——浪漫的爹当然不会让她碰。
钢琴家的手是他的生命。所以再怎么不小康,母亲大人还是把家事委人办。所以我在厨房顶多也只是下下面、水煮青菜。偶尔炒个什么东西,李红漂亮的眉毛就会打起结,我也就更少沾油烟了。
幸好,大学学生餐厅经济且实惠。中餐我多半那样打发,再就吃大量的水果和牛奶。一日过一日,我觉得我慢慢地,也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了。
“我不勤快,所以吃得随便。”边说边喝口汤。
“也难怪。”王净抓起我的手。“你是弹琴的,这双手不适合用来做家务。”
我反抓了她的手,她的手细小滑嫩。“我看小姐你也不是惯做家事的人。”
“那倒是。”王净笑眯眯的。“不过,我对烹饪有兴趣。”
王净和静子一样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眯。不过,静子是日本人,王净则从上海来的。
“你有男朋友吧?理儿。”王净问。王净像静子,温温的,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得好熟。
“欸。”我没否认。
“也在柏林?”
我又点头。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跟他住在一起,要自己住在外头?”
对这个问题我只能笑。
王净水漾漾的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不是我说,理儿,女孩子有时候实在不能太矜持,喜欢对方就要老实——”
“别老谈我,这个呢?”我把话题从我身上岔开,指指电视柜上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个个子雄伟的男人。王净笑吟吟的依偎在他的胸膛。“你跟他离那么远,不担心?”
“远?”王莹噗一声笑出来。“这还算近了呢!柏林到法兰克福只要搭几小时的火车。想当初,我们想见个面,还得从上海飞到黑龙江,你说那远不远?”
我知道王净没跟我开玩笑。海岛台湾,即使南北再怎么相隔,也抵不上她相思的距离。不过,四面部是海,个中有个中的寂寥;寂寞的方式不一样。
“你们多久见一次面?”我指指照片。
“不一定,看情况。不过,他天天发电子邮件,一两天就打电话给我就是。”
那是不够的。我有这种预感。
但想,我和杜介廷现下离这么近了,又跟我在维也纳时有什么两样。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跟他走到今天。我在上海出生长大,前途都计画安排好了。他从黑龙江那种遥迢的地方来,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没想到……哎!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
“缘分?”陈腔滥调的东西。
“你不相信?”王净嗔我一眼。
“不,我信。”我咯咯笑。
“我是说真的,你别不信。就拿你跟你男朋友来说吧,你们是怎么走在一块的?”
这我倒没有仔细想过。
“其实,如果他也能来柏林就好了。”王净说出真心话。而后,突然感叹起来:“老实说,我也不是不担心。这世界真是大呢!”
“怎么了?”
王净笑一笑。“以前在上海的时候,看的、经历的比别人多,老是以为自己最进步,上海以外的都是乡下人。出来以后,才发现世界真是大,那么多的人!”
我会心笑起来。“别泄气。上海大都会,上千万的人,不比柏林逊色。”
“哪一天你来上海,我带你四处看看。”
“有机会的话。”
“机会制造就有。对了,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挤。”我想想,只有这一个字得形容。
“我走访过国内各大城市,就是没去过你们那wωw奇Qisuu書网里。以前,我老以为你们都可怜地吃香蕉皮——”
我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净说:“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