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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察言观色,试探道:“老祖宗似乎有好事?”
老太太粲然一笑,“哦?你看出来了,不妨猜猜?”
无双真是疑惑了,干脆直接说:“听说……羲少爷那边出事了。老太太怎么反倒高兴呢?”
“羲儿这次的确做得过分,撞到他娘逆鳞了,”老太太长吁一口气,“他私离山庄,不管自身安危不说,也不怕染病回来祸害了一大家子人。”
无双脸色一僵。
老太太没有注意到她变化,自顾自继续,“你向来不问世事,猜不出来是正常的。我也多年不管家里边的事了……前年羲儿出门时,身边随从都是他娘安排的心腹。结果在外面历练两年回来,这些人都不听话了。昨儿拷问,竟是一问三不知,嘴巴紧得很那。”
尽管老太太说得隐晦,无双渐渐听出一点门道来,开始明白她心情为什么好了。
“羲儿是长大了啊……”老太太慨然长叹,“她娘是又痛心又高兴。”
无双心情放松下来,也不禁笑了,“那些人原不是老太太的心腹。所以到您这里,痛心就省去了,只剩下高兴。”
“所以羲儿这次做得过分,我也就不追究了。他有什么内情,我也不管。男人有自己的决断,是好事。我才不跟他娘那样看不开呢,你说是吧?”老太太笑着跟她打趣,随手拿起青花釉长寿松盖碗,喝了一口茶。
无双点头一笑,装糊涂就过去了。她向来对大家族内部斗争没什么兴趣。但事关石诵羲,她心里不免感动起来。
她走到小火炉旁,把薄铜片放在铁丝网上,用银针拨了一点点冰片、薄荷和檀香放上去,热气烘得袅袅香气蔓延开。老太太和她便在这烟气中开始诵经。
念着念着,她走神了。回头想想,真是后怕。那天担心王孟英和惠娘,冲昏了头脑,竟然义无反顾地跑进城。如果石诵羲为此感染了霍乱,有个三长两短,那她怎么还这份恩情?
*
道光十七年的这一场瘟疫,在钱塘王孟英和其他不计其数的大夫努力下,熬过了酷暑,进入秋天,又辗转迎来冬季。疫情因严寒渐渐平息了。王孟英一家都相安无事。无双提心吊胆了几个月的心慢慢放下来。
总之,这次战役把王孟英累坏了,但也大量积累了治疗这种危急重症的经验,为日后编撰成书打下坚实基础。
道光十八年很平静。虽然霍乱平息了,石诵羲并没有随父亲回上海。他留在了钱塘,管着家族在城里的生意。
道光十九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林则徐虎门销烟,朝廷下定决心禁烟。钱塘城好几家烟馆被关闭了。周围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些人是倾向弛禁鸦片的,因为当时很多人把鸦片当作一味妙药。但更多的人支持林则徐。
王孟英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大夫,却也对这件事非常关心。他对鸦片是深恶痛绝的。他在《归砚录》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论述鸦片的害处,说鸦片“始则富贵人吸之,不过自速其败亡,继则贫贱亦吸之,因而失业破家者众,而盗贼遍地矣。故余目之为妖烟也。”在这个书里,王孟英还非常详细地记录了每年鸦片的进口数量,比如咸丰五年,有六万五千三百五十四箱进口,“进口之数若是之广,有心人闻之,有不为之痛哭流涕者耶?”
道光二十年,即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这是中国历史的分水岭。在后人看来,这一年发生的事情犹如惊天巨雷,惊涛骇浪,轰的一声,在历史上划下撕心裂肺的一笔。
然而在那时候的钱塘,甚至在中国大片土地上,这一场战争不过是饭后谈资,没有人意识到它是历史转折点,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未来百年耻辱的开端。
因为那离他们生活太远了,而且消息闭塞。老百姓只听说洋人在沿海几个港口扬威耀武一番,发生了几场战乱,死了几千个兵。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多情软侬的江南。而且割让的香港岛,他们之前更是没有听说过大清版图上有这个地方。后来又说香港岛不过芝麻那么大,不足为惜,只是为增加的赋税抱怨。
无双前世学习近代史时,跟所有现代人一样,站在高高的角度上俯视,总觉得那时候的清朝百姓太过软弱无能。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真正地身临其境,她却反而觉得,能当鸵鸟也是一种幸福。这里没有现代的电视,新闻,一切消息都是从皇榜、官榜上得知。更多的是都是街坊里的传言。她竟然也没有太大(河蟹)波动,只想好好地过好每一天。
战争、割让土地什么的,她没有能力去管。跟所有人一样,她卑微地祈祷别打到钱塘来。
她自嘲地想,自己是否也成为鲁迅先生痛心疾首的对象——麻木,无动于衷,卑微,鸵鸟。
基于这种情况,轰动中华历史的鸦片战争,在钱塘引起的波动,还没有另外一件事大——霍乱瘟病卷土重来。
这一次人们有了经验,都没有前些年那么慌乱。然而渐次地又传出谣言。原因是王孟英治疗的一个案例。
那是一个富家小伙子,长得非常胖。他中午的时候跟朋友喝酒吃肉。这么个大夏天,他吃得一身汗,燥热得不得了。于是就把凉席铺到了地砖上,躺上去睡午觉。
然而午觉并没有睡好,还是热,所以起来后,他“饱啖西瓜”,肚子吃的很圆,当时是舒服了。
然而等到傍晚,就开始不对了。
他感觉头重,身上发冷,到半夜的时候上吐下泻,四肢抽筋,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实在挺不住了,赶快打发人去把王孟英请来了。
王孟英来了一摸脉,这个人的脉搏微弱的几乎要消失了。
王孟英说这又是一个阳气要脱的症,阳气要消失了,怎么办?当然是赶快补足这个人的阳气!
于是他开了一个方子,叫浆水散。这个方子的主要成分是干姜,附子等温热的药。
那,什么是浆水呢?
浆水,就是用秫米酿制的一种汁液。秫米是我们通常说的高粱米,过去北方百姓经常吃,但是现在大家都不吃了,现代人认为那是粗粮,而日常大家喜欢吃细粮。
可是中医认为,高粱米可是好东西!王孟英是个食疗大家,他非常清楚什么食物对人有什么养生作用。他说这个高粱米具有调和脾胃的作用。具体的功能是——“甘凉清胃,补气养脾”。
那么,这个浆水散服用下去以后效果怎么样呢?文献记载是“投匕即瘥”,就是说这药投下去,人就开始恢复了,然后很快这个霍乱就被治好了,
类似的情况多了,流言开始四起。说吃西瓜会导致霍乱,有的文献说是“食西瓜者即死,故西瓜贱甚”。那个年头,大家纷纷传说谁吃西瓜谁就可能得霍乱,西瓜价钱非常便宜,谁都不敢吃。
当然,这是没有科学道理的。其实吃西瓜本身并没有问题,但关键是不能过食。其实霍乱弧菌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可怕。它实际非常脆弱,在正常人的胃里边只能存活四分钟,就会被胃酸所杀死。那么为什么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夏天的时候,人们会喝大量的水,导致胃酸的稀释,这就给霍乱弧菌的繁殖造成了可乘之机。另一方面,西瓜切开以后有可能被苍蝇、水源等污染,形成感染源。
自从霍乱又开始蔓延,无双就焦躁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天中午,她正在教小宁写字。忽然听到外头吵闹。
王孟英的母亲哭着冲进来,见到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住她胳膊,大哭道:“小双啊,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那些打负分的人,我谢谢你们,又锻炼了我抗挫折的能力。
49
49、挪用公款 。。。
王孟英的母亲哭着冲进来,见到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住她胳膊,大哭道:“小双啊,救命!”
无双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反抓住王母:“是不是……惠娘出事了?”
王母稍微愣怔,继而哭道:“不是她……是士雄,他不行了……”
无双听在耳里,炸雷一般,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哆哆嗦嗦地问:“王大哥……什么叫做不行了?”
王母嚎天嚎地,好不容易才把事情讲明白——王孟英整天治病救人,其实自己已经感染过几次。每次都撑了过来,给自己开药,也就好了。
可是这一次,他太累,太虚弱,一下子上吐下泻,陷入半昏迷状态,根本不能给自己开药,眼看已经没有气了。
王母放声号哭:“钱塘城里就他自个儿治这瘟病最行,谁还能开药?”
无双天旋地转,也没了主意,浑身颤抖道:“那应该无论如何都让他清醒过来,给自己开药啊!”
王母急道:“就是啊!这个时候需要人参吊命,让他清醒过来!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有用的老山参都要上百两银子。家里没有钱了,所以来问你家借一点救命钱!士涛和家里凑了四五十两,乡亲邻里借了几两,还差一半那!”
无双知道这个病就在旦夕间,拖延不得,立即回房翻出全家苦苦攒下的二十多两银子,可是还差三十两。而且,这段时期瘟疫横行,药材暴涨,很多商家囤积居奇,导致人参价格更加离谱,一百两可能都还不够。
她急得团团乱转,正绝望之际,忽然想起昨晚上吴老爹从账房领回来五十两银子,是准备发下去给厨房的伙夫厨娘等人的月钱。
她来不及顾虑那么多,冲到父母卧房,翻箱倒柜找出那包银子,胡乱塞在怀里,就同王母急急下山去了。
她们跑到药铺,果然,掌柜告诉他们,人参价格又涨了,差不多质量的都涨到一百二十两了。
无双庆幸之余,吓出一身冷汗。来不及多想,买了人参,他们急忙忙回到王氏医馆,把人参交给惠娘,煎成浓汤,端进了王孟英的卧室。
她不便进屋,就在外头等着。分秒都度日如年。胃部升起一阵奇异的空虚感,心脏慌得难受。她抓着领口,也不知是想捂住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还是要顺一顺几乎停滞的呼吸。
忽然,一杯茶放到她手边。
她抬头一看,是王孟英的二女儿定宜。
“姑姑,喝杯茶定神。”她扎着牛角小辫,衣衫朴素。小小年纪,神色竟一派镇定。
“谢谢。”她勉强笑了笑,端起来喝了一口,却是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
定宜抱着弟弟阿心,乖乖坐在一旁,一起等着屋里的动静。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里头传来人声,叮叮当当碰撞声,和老人的抽泣。
她分明在一片嘈杂中听见王孟英虚弱的声音,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不一会儿,惠娘拿着一张药方蹬蹬蹬出来,“孟英开了方子了!”
无双接过药方,说:“我去抓药。你们在家好好照顾他。”
没等惠娘回答,她已旋风一般冲出去。
不多时,她抓了药回来,熬好,惠娘又端了进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惠娘才出来,亦是一脸惨白。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嗓子仍然有些抖:“阿弥陀佛,他吐泻止住了……人也睡安稳了。无双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真要熬不过去了……”
无双便知道,最惊险的时刻终于熬过去了。她腿脚一软,几乎要跌倒。惠娘上前一步扶住她,“你没事吧?”
“没事,大概是饿的。”她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
惠娘便要去厨房热些粥,分给大家吃。
她离开后,无双独自在厅中坐了一会儿,渐渐缓过气来,再看天色,已经晚了。
暮色苍茫,空气中浮动着苦苦的药味。入眼是破旧的家具,瘸腿的板凳,布满划痕的桌面,以及上面来不及收拾的搪瓷碗。
她感到一阵凄凉。
卧室里偶尔传来响动,几声咳嗽。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里屋门口,然而那里挂着布帘,看不到里头情形。她想了想,把怀里剩下的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遂起身悄然离去。
*
回到紫竹山庄,天已经黑了。她满以为父母已经睡下,但远远地看见自家灯火通明,不由愕然。
等进了屋,发现家里一片狼藉,吴家母在翻箱倒柜,寻找着什么。吴老爹在那暴跳如雷,不住地吼:“银子呢?银子呢?我明明收好在床头的。”
无双这才想起这茬。她连忙走上前,“爹,你是在找那五十两银子吗?是我拿走了。”
吴老爹听了,一拍大腿,吹胡子瞪眼道:“原来是你捣的鬼!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声不吭就拿钱消失,想急死你爹娘吗?”
“爹,是王孟英家出事了。”无双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父母。
吴家母白眉赤眼急道:“死丫头!管他什么霍乱,那是公款呀!现在孟英救过来了,可咱家怎么办?去哪里弄钱堵这缺口?你爹死定了这回!”她气得去戳无双的脑袋。
吴老爹冷静下来,皱眉头阻止了妻子,“人命关天,闺女没做错。”
“那你说怎么办?私吞月钱,你老头子等着被扫地出门吧!”吴家母嚷嚷。
无双稍微一想,也开始觉得事情不妙,惴惴道:“能不能拖延几天,我们想办法凑出钱来。”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