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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到荼靡-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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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姓彭的陌生人大力拍我的背脊,有节奏地,缓慢地,像是哄一个不听话受惊吓的婴儿睡觉。大家都静下来,姬娜倒热茶捧在手中给我喝。

过很久很久,仿佛一世纪长,我揩干眼泪。

“文思呢?”我问。

“他一直在露台上。”姬娜说。

我看着彭律师,“我没有干过。”

“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他暗暗地问。

“有,一千次。有一次付之于行动,几乎成功,但他没有死。”

姬娜急了,“这话可不能说。”

我低声继续,“但我最近,看他如看一只蟑螂,非常丑恶、肮脏、讨厌,但我不会杀他。”

“为什么?”

“不值得。”

“要是他要挟你呢?”

“我会报警。”

“要是这件事对你以后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呢?”

“我已经买好飞机票到美洲去。”

“那边也有华人社会。一传十,十传百,你始终不得安宁。”

“是吗?那么我到安哥拉,天不吐去,那里可没有华人。”

“你不怕?”

“一切都己过去,我不怕他。”

“他现在死了,你有没有一丝高兴。”

“没有。”我说。

“没有?”大家都惊异起来。

“我为什么要因墙角一只蟑螂的生死而觉得哀乐?况且,我替凶手担心,因为太不值得。”

彭世玉问:“你所说一切属实。”

“是。”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相信你。”

阿张欢呼,姬娜白他一眼,“警方是讲实凭实据的。”

“昨天晚上,是平安夜,你在哪里?”

“睡觉。”

“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还睡得着?”

“我很沮丧,但是我不愿倒下来。”

彭看阿张一眼,点点头。他又问:“你一直在睡觉?”

“一直睡觉,我听到阿张送姬娜回来。”

姬娜插嘴,“那时已经四点多。”

“然后我与姬娜一直睡到天亮。”

姬娜说:“你不是应该与文思去跳舞的?”

“文思心情不好,决定不去,叫小杨陪他。”

彭世玉问道:“在十二点与两点之间,你有没有接过电话。”

“没有,甚至没有人打错电话。”

彭世玉犹疑,“你一直穿着睡衣?直至警方向你接触?”

“是的。”

“韵娜,一切对你太不利。你与滕氏的过去,他与你在日前的纠葛,况且,你还欠他大量金钱。”

“我欠他钱?”我张大嘴。

怎么不是!确是由他拿出钱来替父亲还债,怎么不是?虽然没有借据,这一切却是事实。

我失措地问彭:“你怎么知道?”

“有一位祝太太,已自告奋勇,协助警方调查,把这件事全盘托出,她说你人品甚差,刻薄成性。”

她这么恨我,就因为我讽刺她年老色衰?

我张大嘴巴,我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会因这么小的事恨另一个人至要对方死的地步。

“韵娜,你的仇人很多,但是这些人不会承认同你有仇,他们会在法庭说,他们是为正义说话。”彭世玉提醒。

那简直是一定的,我脱身的机会微之又微。

“这一切加在一起,韵娜,我恐怕警方将你落案的成分是很大的。”

我可怜的父母。

彭世玉深深叹口气。“你要做最坏的打算,韵娜。在人们眼中,你比蛇蠍不如——十年前你恃青春貌美,企图破坏滕氏家庭不果,杀伤他身体泄愤,十年后你又回来,向他勒索金钱,进一步要挟他,更加成功地夺去他的生命——。”

我愤慨地仰头哈哈哈笑起来,“是吗,在人们眼中,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在乎,我不管人们怎么想。”

彭世玉瞪着我,“当这些人是陪审员的时候,韵娜,你最好还是在乎一点。”

姬娜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倔强说,“我仍然不在乎。”

“你要在乎。”彭世玉也固执。

“我为什么要解释?一个人是忠是奸,社会早已将之定型,正如你说,证据凿凿,像祝太太这种人,不知憎恨我之存在有多久,向她解释有什么用?说破了嘴皮她还不是更得意——她所恨的人终于向她摇尾乞怜了。”

彭世玉说:“现在不是闹这种意气的时候。”

我别转面孔。

彭世玉吁出一口气,“我要去作准备,暂时告辞,有什么事立刻召我。”

阿张送他出去。

文思仍然伏在露台上俯视街道。

这是一个略为寒冷,阳光普照的日子,空气干燥,天高气朗,如果没有心事或具体的烦恼,在假日站在这小小的露台上,凝视风景,应是赏心乐事。

在今日,我与他寝食不安,他如何还有心情注意风景。

“文思。”我唤他。

他转过头来,面色灰败,双眼布满红筋。

我早已经把一切豁出去,摊开手说:“没想到吧,你心目中的天使,原来是罪恶的魔鬼。”

他哽咽地说:“你只是运气不好。”

真的,再说下去,连我都不再相信自己的清白。

我心中有许多疑团。那些录映带呢?相片呢?为什么他们都有人证?

文思用手掩住面孔。

阿张忍不住说:“左先生,我觉得你需要休息吧。”

文思便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姬娜替他开的门。

我叫住他,“文思——”姬娜一把将我拉住。

姬娜说:“如果他昨日同你出去玩,什么事都没有。”

我说:“怎么可以这样子混赖他。”

连阿张都说:“我不喜欢他。我直觉认为他整个人发散着淫邪。”他非常武断。

社会上一般人对于有异于传统嗜好的人都有偏见。我为文思悲哀。

我说:“文思不是一个坏人。”

姬娜冲口而说:“在韵娜眼中,非得杀人越货,才算坏得——”她掩住嘴。

我转头看着她惨笑,现在我正是杀人嫌疑犯。

我随时等待警方来把我锁走,故此惊惶之情反而渐淡。

我取出文思为我缝制的晚服给姬娜看,“如果你不嫌它不祥,送给你。”

“左文思确有才华。”姬娜也不得不叹道。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快乐过,”我边说边抚摸着裙身,“感性强的艺术家很难为常人的喜怒哀乐产生共鸣,他不为世人谅解,他一直寂寞。”

“你是他的知己。”姬娜说道。

“是的。”我承认。

从头到尾,我自以为爱上他,而其实,我不过是他的知己。

我深深叹口气。

我把裙子搁在沙发上,转入房内,坐在床上。

第十章

经过一日的折腾,天色已近黄昏。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这个死结已经解开。左文思与左淑东都得到自由。除去我,我这一生注定要活在滕海圻的阴影下,他活着死着都一样。

阿张与姬娜张罗了饭菜。我倒是吃下小半碗饭,他们两人却食咽不下。

“这一切请暂时瞒住我父母,虽然纸包不住火,但迟一日揭露他们又可以自在一日,家父有心脏病,实在不能受刺激了。”

姬娜说:“韵娜,我与阿张都明白。”

阿张说:“今夜我睡在这张沙发上。”

姬娜涨红面孔,“不可以。人的嘴巴不知多坏,一下子就说我们同居了。”

我在这样坏的心情下都忍不住微笑起来,姬娜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阿张答得好,“同居就同居,又怎么样呢。是否咱有人同居,伊们就眼馋?若反对同居,他们大可不同,若赞成同居,大可找人同之,与他们无关之事,他们硬要作出批判,何必加以注意。”

我鼓掌。

那么他不喜欢左文思,并非因他有异常人,而全凭直觉。

我越来越觉得阿张是个妙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阿张的内心世界宽广而美丽,姬娜是个好运气的女孩子。

那夜我们三人就这样睡了。

半夜一觉醒来,但觉得已经戴上手镣脚铐,身败名裂,全岛几百万居民,都对我黑暗的历史与罪行津津乐道,我一切所作所为,街知巷闻,我走在路上,为千夫所指,报章电视新闻,都宣布我所犯天条。

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背脊上一股冷汗,如毒蛇般蜿蜒而下,留下滑腻腻、冷冰冰的毒液。

即使水落石出,我也生不如死,只能到一个无人小镇去度其余生。

我的脑子直如要爆裂,原来做一个被冤枉的人滋味是这样的。九年前年幼无知,痛苦不如今日之一半,已决定以自杀解决一切,今日我应当如何应付?

身边的姬娜不在。

我听到客厅中悄悄有人私语。

“……她太镇静了,你要当心她。”

姬娜饮泣。

当心我什么?我转一个侧,当奇%^書*(网!&*收集整理心我想不开,二十几楼跳下去?我连跳楼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时候,便了解到什么叫做血浓于水。

我点燃一枝香烟,看它的青烟缥缈上升。难怪作家与诗人奇%^書*(网!&*收集整理都要在一枝烟中寻找灵感,确有镇静人心的作用。

等这个噩梦过去,我一定要再一次振作起来。这个噩梦会不会过去?

姬娜低声说:“我很困。”

我连忙按息香烟,用被蒙头,装作熟睡。

姬娜问:“韵?韵?”

我不出声。

她以为我睡着了。姬娜会相信我在这种时间仍然睡得着的,可爱的姬娜。

我用手枕在臂下一直到天明。

很快要住到拘留所去,与电毡说再见,能够享受尽情享受。

我的心凉飕飕地,不着边际,悬在半空。

阿张敲门,我看看姬娜,小孩儿似地睡着,长发悬在床边,美丽纯真。

我说:“进来。”

阿张拿着两杯热牛奶进来,放在茶几上。

“喝一口,喝不下也要喝。”他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缺点便是聪明外露,但阿张没有这个毛病。

他爱怜地看看姬娜。

我微笑说:“连累你们俩。”我理直气壮,并没有太多的歉意,因是血亲。

“你还说这种话,在这个时候,真是。”

姬娜翻一个身。

“什么时候结婚?”我问。

“快了。”

我不禁生出一股温馨之意,“本来由我做伴娘的。”

“现在仍是你。”

我穷开心,“这件新娘礼服必须由左文思包办。”

阿张微笑,不忍拂逆我意。

姬娜转一个身,醒来,她显然做了梦,“韵?你在哪里?”急急要寻找我。

“我在这里。”我回答。

“我做梦看见你。”她坐起来。

“在什么地方?黑狱中?”

“韵,我不准你把这种事当新闻来说。”她一睡醒便发脾气。

“我做了早餐。”阿张退出去。

姬娜形容梦境给我听:“你在我们未来的家中,你是我们的客人,大家说说笑笑,不知多么开心。”声音非常怅惘。

我洗脸。

听到门铃尖锐急促地响起来。

我紧紧抓住毛巾。警察!

连姬娜都心惊肉跳地自床上扑出去。

她松着气进来,“是小杨找你。”

我又继续揩面孔。人来人往,反而要我安慰他们。最无稽的是多年前父亲生病,亲友哭出呜拉地来探病,反而要重病的父亲朝他们说尽好话!没事没事,我不会死,你们放心……我一辈子没见过更荒谬的事,因此一生决定不去探病。

此刻小杨来了。我该怎样做?

阿张进来问:“要不要我打发他走?”

我笑说:“让我来敷衍他几句。”

小杨急急地等我,坐立不安。

我一看就知道他另有新闻,这个平时娘娘腔的小子断然不会无端端这样心躁。

他一见我便说:“韵娜——”

“坐,请坐。”

“我要单独与你说话。”小杨说。

“小杨,这些是我至亲骨肉。”我说。

“不,我只与你一个人说话。”

阿张与姬娜说:“阳光好,我们在露台吃早餐,拉上玻璃门。”

“小杨,你放心了吧。有什么话说吧。”我已略有不耐烦。

“韵娜。关于文思。”他吞吞吐吐。

我看着他。

“前天是平安夜——”他说。

前天?只是前天?我在这里度日如年,仿佛是多年之前的事。

我说:“你同文思在一起。”

“是,文思在九点钟给我电话,叫我陪他。我已有多月没见到文思,道听途闻他许多事,也有人来向我求证,外头所传是否属实,我都代文思否认,他忽然自动接触我,我求之不得——”

小杨说到“求之不得”之时,姿态有点丑恶,我别转面孔。从他的神色看来,他一直知道文思是那一类人,我就不知道。

“——便赶着上去。文思有心事,但没有喝酒,文思播着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我们着实聊了起来……”

我打断他:“小杨,这些小节不必细述。”

“你必定要听。”

我控制我的情绪,“说吧。”

“他开了一瓶最好的白兰地招待我——”

“小杨。”我厌恶地再次制止他。

“你一定要听下去,”他的声音转为急促,“韵娜,不到十一点,我已大醉。”

我心一动。

我看着小杨,小杨也看着我。

我问:“你是否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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