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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垂首,显露半分羞赧。孟之豫见状怔愣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的脸也红了,窘迫不已:“哦、哦!那个、那个……我知道的。”
孟之豫搓搓手掌,不自在干笑两声,后悔得想把舌头咬下来。
该死!怎么事先没想到这层?现在弄得这个尴尬境地,丢死人了!
“嗯。”华雪颜轻轻应了一声,催道:“天都快黑了,你走吧,过几日再说。”
“我马上就走。”
孟之豫嘴上答应得爽快,口气却很不情不愿,他想伸手摸摸华雪颜的脸颊,又碍于此处当街不好做出过分亲密的举动。终于忍了忍把手落下。
他叮嘱道:“那个……咳,我听说女子这几日要注意保暖,还有忌口别吃生冷酸辣的东西,最好躺着休息,多喝些糖枣水……”
华雪颜听他唠叨着,唇角微扬,摇头道:“可惜可惜。”
孟之豫一怔:“可惜什么?”
华雪颜黛眉一挑,打趣道:“如此清楚女子之事,可见你定是长了一颗女儿心。不过可惜呀,你是堂堂男儿身。想做女子还是等下辈子吧。”
初时见她只觉她冷淡孤傲难以接触,却未想有一日她也会露出这般俏皮的神态。孟之豫当下哈哈大笑。
“哈哈……好啊!”他弯下腰凑到她耳畔,清亮音色竟有几分蛊惑,“若有来世,卿为郎来我为妾,共结连理百年好合。”
华雪颜闻言,柔美的笑意几乎一瞬隐去,背脊微不可察地一颤。
眼前茫茫雨丝织就一副朦胧画面,多年前的夏日,他也是这般跑来,手持一尾小鱼。
“小影子,金鱼儿我给你捉来了,你要说话算话,嫁给我当媳妇儿!”
红身阔尾的小鱼离了水许久,张着嘴吧嗒吧嗒,无助渴求水源,鱼眼渐渐僵硬,干涸得就快死去。
“不行,你的鱼都要死了,我才不答应呢。”
“……小影子你耍赖!”
“是你耍赖,给我条快死的鱼就要我嫁给你,想得美。”
“我就要你当媳妇儿,呜呜……就要你就要你……”
她见他哭得伤心,心头一软,好声好气哄道:“好了好了,豫哥哥别哭了。我说的是不嫁给你当媳妇,又没说不娶你。那你当我媳妇好了,行不行?”
他顿时止了哭,抬头桃眼朦胧,白净漂亮的脸蛋上挂着泪珠,怔怔儿的:“可是……我看外面都是男的骑马,女的坐花轿,男的才能娶媳妇……”
“谁说的!”她叉腰昂头,“女子也能娶亲的。我听说南楚女皇就娶了男人,而且还有好几个。”
他蹭一下跳起来,握着小拳头道:“你不许娶别人!只能娶我!”他紧紧抓着她的小手,紧张地说:“小影子那我们说好了,我给你当媳妇,但是你不能娶别人。我是唯一的。”
她看着他因为抓鱼弄得脏兮兮的手掌,莞尔一笑:“说好了。豫哥哥,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了。”
他眼角还沾着泪花,乐呵呵笑了。很是漂亮夺目,一如今日沾了雨水的眼眸。
华雪颜捏紧手掌,阖眸暗自叹息。
他的年华盛放,她的青春干枯。他身在净土,她陷于泥污。
有太多尸身埋进孤冢,有太多鲜血沾满双手,回首细顾惊觉白骨无数。她已经远离上京太久,远离过去太久,纯真情怀不复当初。
怀念的,终究倾覆。
“孟公子,请回。”
转眼又是冷若冰霜的模样,华雪颜飞快转身跨进宅门,“砰”一声关上厚重大门。
“雪颜你……”
孟之豫有些回不过神,颇为纳闷。怎么又是这般?前一刻还好好的,后一刻立即翻脸不认人。
她连伞也没给他留下。
冰凉雨水顺着头发滑下脖子,掉进后颈激得后背战栗寒冷。
孟之豫半痴半醉回味着华雪颜刚才娇羞的微笑,心头五分甜蜜五分迷惘。头顶细雨伫立门口。
她究竟……喜不喜欢他?
一门之隔,华雪颜背靠在门后,仿佛还能感受到穿透了门板的炙热目光。
她没有资格说喜不喜欢,情爱于她太过奢侈。
由始至终,她要的只有一刀恨血,抑或一柸枯骨。
仅此而已。
而已。
第二一章 相思惆怅 。。。
孟之豫归家之时,正好碰见朝中一人前来拜访孟世德。他远远看见四名绿衣护卫抬着轿子健步如飞走向孟府大门,小小青轿貌似毫不起眼,细察之下便发现轿身皆由精铁打制,表面覆以厚实麻布。纵然轿夫个个身怀武艺走路无声,抬起来也颇为费力。
青轿落地一声闷响,从里面钻出来个花白头发的男子,身形瘦弱下颔有须,此人手拿一方白绢捂嘴,面颊凹陷不断咳嗽。
“咳咳……”
这位相貌平平无奇的半老头子,却在上京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枭阎王。
肖郎生为夜阎王,铁石落手也开口。
他名叫肖延,现是刑部高官,名震上京的提刑司大人。传言犯了事的人只要落在他手下,无论招或不招,首先要受一顿刑,之后才会审问。他发明一种刑罚,便是用铁丝做成刷子,辅以滚水。一边用滚水浇烫囚犯,一边用铁刷为其“洗身”。
直至洗到肉绽骨露。
往往这个刑罚用到最后,犯人亲眼见证了自己手臂腿脚被刷掉皮肉,痛吼狂鸣一阵之后,心悸恐惧、精疲力竭而亡。
所以众人才说肖延是阎王转世,他的手段用在任何人身上,就算是石头铁块,都没有不开口的道理。
孟之豫不喜他的为人,更厌恶这等残忍手段,不过却免不了和他见面。
因为,这肖延正是孟世德一手提拔的,二者私交甚密,偏偏常有来往。
肖延下轿,余光瞥见后方蓝影,转头过去打招呼:“之豫也在这里啊,正好我有事找你父亲,咳咳……”
孟之豫敛起情绪,淡淡朝他拱手:“肖大人。”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孟之豫。肖延微微佝偻着身子,与之携手往里走:“咳,那便一同进去吧……”
孟之豫想甩掉这肮脏的爪子,此时惊觉肖延手劲之大宛若铁钳,捏得他腕骨生疼动弹不得。
侧首看去,肖延微眯双眼,黄褐干瘪的脸庞挂着温和笑容。
有些诡异。
两人一同进了花厅,孟世德已经闻讯出来,见到孟之豫脸色微微一沉,很快移走目光,摊掌对肖延道:“肖大人请坐。”
“孟大人请。”肖延还是牵着孟之豫,笑道:“之豫也坐。许久不见,你倒是愈发潇洒俊秀,咳,想当初见你还是个小男娃,一转眼都这么高了……”
孟之豫此刻不便甩脸色,只好坐下来敷衍道:“人总归要长大的。”
“呵呵,是啊,要长大,也要变老。”肖延有感而发,长叹感慨。神情就像一个悲伤年华老去的普通老者。
婢女奉上茶盏,孟之豫端起揭开茶盖吹了吹,没有搭腔。反倒是孟世德有些疑惑和不妙的预感,提议道:“肖大人为公事而来?还请同我去书房共议。”
他太了解肖延,此人心狠手辣却怕死惜命,每日行踪最为简单,不是衙门便是家里,很少应酬,更不与陌生人打交道,出入皆有护卫随行。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不请自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果然,肖延捂嘴咳嗽两声,摆了摆手,徐徐道来:“不是朝堂之事,只是昨儿个京里出了件案子,卑职前来知会大人一声。”
“昨日月扬楼失火,老板岳晋阳葬身火海。”他说着忽然回头问孟之豫,“之豫,你可知道?”
孟世德正要喝茶,听言突然手腕一抖,打翻了茶盏在桌上,滚烫茶水流了一桌。他一脸惊愕:“你、你说什么?”
肖延低着头,重复道:“岳晋阳被烧死了。当时之豫也在。”
孟之豫听他说的是此事,眉头一皱,遂也大方承认:“我昨日确实去了月扬楼,不过还没见到岳老板的面,那里就走水了。可他身怀武艺,就算腿脚不便,也不至于逃不出来啊……怎就死了?”
他觉得有些奇怪,岳晋阳以前是江湖中人,拳脚功夫自然不差,按理说碰上失火这等小事,应该能全身而退才对。所以前一日他根本没有想过岳晋阳会出事,见势不妙便带着华雪颜早早离开了。
肖延捋着下颔几根胡须,意味深长看向孟世德,重复道:“是啊,怎就死了?”
孟世德眉心紧锁,双目微垂似在深思,随即问道:“失火的原因可查清了?是否意外?”
“这个……”肖延嗓音有些嘶哑,喝了口茶才慢慢开口:“应天府的人正要去查,兵部却先来了人,说有西越的细作混入上京,潜藏在月扬楼内,于是把楼里全部的人都带回兵部审问。且来人说怀疑是细作纵火,所以要求应天府把案子交给他们办,就连岳老板的尸首也被他们抬走了。”
孟世德闻言愈觉不妥,道:“既是大案,又发生在皇城之内,应当交由刑部勘查才是,此事该你提刑司负责。兵部的人为何插手?”
肖延缩着脖子靠在椅背上,孱弱无力地笑了笑,无奈道:“如今兵部受圣上器重,来的人又属纪大将军麾下,谁敢不卖面子?”他低头用白绢揩着嘴角,低低道:“只是可惜了,没能见到岳老板最后一面。”
孟世德呼吸有些凝重,老眸沉然好似死水一潭,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潮汹涌。
明明快要入夏了,孟之豫却觉得花厅之内寒气阵阵,令人毛骨悚然。他站起来朝着肖延拱拱手,眼角都没抬起来看孟世德一下,径自告辞。
“肖大人慢坐,失陪了。”
他走了以后,孟世德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道:“多少年了,这逆子还跟老夫怄气。三天两头不落家,回来也甚少说话,且花天酒地不思上进,结交的都是纨绔败家之流……唉……”
肖延自是清楚孟家父子的恩怨,不过别人的家事他可没闲心插手,于是罔顾孟世德方才之言,说话直奔重中之重:“孟大人,卑职今日除了来告知岳晋阳的死讯,还有一事不得不给您提个醒。当年严家的后人,可全部……了?”
肖延手刀一比,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自是无虞。”孟世德把手一扬,面色不悦:“陈年旧事提它作甚,难道出了什么纰漏?”
肖延阴沉的样子有些像豺狼,他道:“多个心眼总是好的。边境打了胜仗,圣上龙心大悦大赦天下,当年流放边关的罪臣家眷也迁回上京。在这节骨眼儿上,岳晋阳却不明不白死了,我去过月扬楼探询,听抬尸的人说……”
“岳晋阳的眼珠子不见了。”
……
暮春时节的小雨延绵了好几日,华雪颜闭门不出,孟之豫也很识趣没来打扰。不过日日差人送东西上门,多是些补品珠花之流,外加一封书信。
华雪颜每每收了东西都撂在一边,只是把信拆了来看。薛涛笺上多半写的是情诗,要么就是孟之豫的相思之语。他别的不行,字写得倒是好看,既非随心所欲的狂草,亦非规矩温和的小楷,而是端正平稳的行书,略带一些放纵流动的洒脱。既不狂放,也不规矩,像极了孟之豫其人。
而另一个人,教她练字之时腕力极大,浓墨竟能渗透下去四五层,染得底层宣纸也墨迹斑斑。而且那字,笔锋桀骜飞扬,处处透着一股威逼压迫。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华雪颜看见这两句,微微一笑。伸手把薛涛笺展平,夹进了一本书当中,好生保存起来。
铃铛端了盅桂圆炖鸡进来,见状笑问:“孟浪公子今儿又说什么肉麻话了?小姐您念给我听听呗。”
华雪颜没好气瞪她一眼,扬手装作要打:“小丫头胡言乱语,多嘴的雀儿!”
她转身把书放进书架之内,一回头只见素缎裹腰墨发遮背,铃铛看着她背影啧啧赞道:“小姐身段儿真好!难怪孟浪公子魂儿都没了……我娘老说我没腰身,就是截直木头!”
华雪颜头也不回地笑着说:“你年纪还小,等及笄了自然就抽条了。”
铃铛摸摸自己圆不溜秋的腰腹,托腮发愁道:“可根骨儿在这,再怎么抽也细不到哪儿去……小姐啊,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腰细点?”
华雪颜摸着书的素手一顿,整个人僵了片刻。
随后她依然笑了:“我可没法子,不过你少吃些甜糕应当能起些作用。”她放好书后拍拍手,拂去袖上的灰尘,抬眉往外一望。
“雨停了,跟我出去走走吧。”
铃铛前去给周妈妈知会一声,华雪颜走出香闺,站在小小天井之中,出神望着墙角的青苔发愣。
“新来的?”
那日也是下雨,好大的雨,戍边将士便没有训练,华雪颜也没有训练。她还记得,纪玄微带着她去了军营里一处奇怪的地方。那里充斥着军人的汗味与低廉的脂粉气,艳俗的红色帐子,还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女人。
军|妓营帐。
纪玄微伸手一搡,把她推给为首的女人,威严依旧:“把你会的教她。”
那女人似有惊讶,涂着红丹蔻的手指勾起华雪颜下巴,打量后甩给纪玄微一个媚眼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