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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雪颜双目陡然聚起杀气,寒光一凛。她捏紧了拳头,依然装作无谓的样子,道:“原来家父与肖大人还是旧识,真巧。不过我并未听家父提过您的名字,肖大人,您确定您没记错?”
肖延伸手指着自己太阳穴之处,眼里噙着莫测笑意,道:“老夫也怀疑自己记错了。当年的华大人与如今的华大人,容貌举止可谓天壤之别。”
华雪颜不慌不忙:“快二十年了,肖大人您都成了上京赫赫有名的阎王侍郎,难道家父就不能改变一二?”
“能,当然能。”肖延双手交握,缓缓捏着指节,似有感慨地说道:“不过人再怎么变,有两样东西是改不了的。一是根骨,二是眼睛。”
他又折身落座,翘着腿端起茶杯,吹了口茶花,幽幽道:“老夫之所以能身居此位,并非仅仅依靠严刑酷吏,老夫有些小伎俩倒也帮忙不少,此等雕虫小技,常人称作过目不忘。”他捋了捋胡须,叹息一声:“踏足官场二十年,老夫自认手底下亡魂不少,时至今日想起往事,老夫还是非常后悔,后悔——没有斩草除根。”
“十年前有一大案轰动上京,八州行台严友文伙同外匪抢劫赈灾官银,事情败露后畏罪自杀,家眷也尽数获罪。老夫还记得抄家那日去了严家,撞见了严友文的女儿,那小女娃模样生的真好,就是一双眼睛不大讨喜,看似面无波澜,实则暗藏杀意,十分凶狠……华小姐,你的眼睛跟她很像,堪称一模一样。老夫差点就以为,当年被判流放的严家小姐是不是又回来了。”
肖延的口气一袭了然,鹰目中三分嘲讽七分杀机。他在刑部多年,有着如猎狗般的敏感嗅觉以及刨根究底的耐性,只要让他起了疑,就无人可以掩埋真相。自从第一次见了华雪颜,他就开始着手查她。
华雪颜愈发镇定,只是淡淡浅笑:“十年前的事肖大人就只记得这么多了?我可是听说,严友文膝下一双子女。女儿你见过了,那儿子呢?”
提起此事肖延突然一改镇静自持,俨然恼羞成怒的样子,拍桌一吼:“大胆犯妇!你身为罪籍,竟敢公然伪造身份潜逃回京,说!你究竟目的何在!”
“你说我有什么目的?”华雪颜不慌不忙,也不否认他的揣测。她的深沉越发让肖延坐立难安,她道:“肖大人记性好忘性大,我来替你说一说。十年前,严家门口,肖大人面对三岁稚儿,满面慈爱地说要与其玩耍,哄得那孩子钻进你怀里。你笑着把他高高抛起,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接。”
粉嘟嘟的弟弟前一刻还在笑,后一刻却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八岁的严霜影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到失声,眼泪都忘了流出来。
肖延听她一说,寒意从背脊蜿蜒而上,失了素日的冷静,嘴唇隐隐打颤:“你、你……”
“以肖大人这般聪慧之人,怎会不知我为何回京?”华雪颜朝他步步逼近,徐徐弯腰,美艳脸庞有些狰狞,“不若你猜一猜,岳晋阳是死于何人之手?唐公子又是死于何人之手?而我,是怎么站在这里,与你说上一些体己话的?”
肖延大骇,惊觉已经踏入圈套。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是来杀他的。
华雪颜笑意绵绵,几乎是咬住肖延的耳朵在说话,美音沉沉:“不若你再猜一猜,令郎此时身在何处?我听说您老来得子,对他可是宝贝的很呢……”
第四七章 初入孟府
肖延死了;悬梁自尽。
衙门里的狱吏送华雪颜回地牢之时;还见肖延好端端坐在椅子上;鹰目低垂盯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通身气派阴沉如故;只是没了那种狠辣的气息。
午时之前衙役去送饭;肖延还遣他回家看看夫人与公子;待衙役回来后不久,肖延便关起门躲进书房;直到黄昏也没出来。衙役们去看,赫然发现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侍郎竟然吊死在房梁之上;只留下一封认罪遗书。
书中寥寥几笔,只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便是不日前他与唐泰来发生了口角;于是一路尾随伺机报复,最后不慎失手杀了人。如今唐家人找上刑部要求彻查此案,他难受内心煎熬,又恐东窗事发连累妻儿,于是以死谢罪。
众人自是不信赫赫有名的辣手阎王会为这一点事畏罪自尽,但人确确实实是自个儿死在了书房里,值守的护卫衙役都作证无人出入,而且仵作验尸也确认肖延是自己吊上了房梁,绝非被杀后做出的伪装。
一时之间,刑部大狱流言四起,传得神乎其神,都说此地冤鬼太多,接连回来报仇了。
肖延死讯传递开来,很快惊动了圣驾。最后晋皇亲自了结这件案子,皇帝道既然肖延留下亲笔遗书认了罪,那便算作已经一命偿了一命,就此结案。唐太尉出了一口恶气,回家又被小妾们哄一哄,很快就想通了。横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死就死了,晋皇念他丧子之痛还额外给了抚慰,圣眷正浓,谁还惦记那丢人的败家子?再者孟世德一反常态,竟然带着孟之豫亲自上门请罪,亦给了不少好处。唐太尉赚足了面子,故而就此作罢。华雪颜随即也被释放出狱。
孟之豫闻讯早早就等候在刑部之外,从晨曦刚露等到烈日当空,还是不见华雪颜出来,心急如焚之下又进不去 ,无奈只能翘首以盼。
“说起肖大人死的那日可真奇怪。他老人家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独独那天喊我去府上问问夫人公子是否安好,我急急忙忙奔着去了,也是这样一个大中午,路上人挺多的。可肖府却像人都死绝了一样,门口阴森森的,我敲半天也不来开门,我心想着就算阖府出去了也该留人看门吧?难不成是睡着了?后来我就又去了后门。哎呦喂可把我吓着了!不知是谁扔了只剥掉皮的猫在那里,血骨淋漓的……恶心得我差点吐出来。后来我见实在没人,就回衙门给肖大人回话,哪知道他没过多久就上吊死了,真是作孽……”
“难不成真是冤鬼回来索命!”
“谁知道呢?还是别说了,小心冤鬼也缠上你。鬼爷爷莫怪莫怪……”
两个衙役打扮的人从身旁经过,神神秘秘地讨论着肖延之死,一脸谨慎惶恐。孟之豫听见他们的对话不觉生疑,正想叫人过来问个清楚,眼角余光又瞥见华雪颜走了出来。
“雪颜!”
他跑过去抱住她,高兴之余有些心酸愧疚,埋头在她肩上,喃喃道:“你终于出来了,我都要担心死了……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华雪颜也抱住他,汲取他身上的点点暖意,阖眸点头:“我们回家。”
四人抬的小青轿,孟之豫硬是跟华雪颜挤在一起,使得本就不宽的空间更显拥挤,轿夫们吃重也走得慢了些。
华雪颜推推孟之豫,含笑嗔道:“挤着我作甚?我身上一股子腐臭味儿,也亏你闻得下去,你不嫌难受我还嫌难受呢。”
孟之豫紧紧搂着她,鼻尖在她雪腮蹭蹭,撒娇道:“我不觉得难闻呀,你还是香喷喷的,娘子~”
“哈,臭的说成香的,鼻子被狗咬掉了?”华雪颜指尖戳他脑门儿一下,往旁边坐了坐,伸手掀开窗帘子看了看外面。
“孟郎,我们不回千影楼么,怎的往这里走?”
孟之豫方才还雀跃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他眼帘垂下显得惴惴不安,吞吞吐吐道:“那个……我答应了老头子要回家住,所以……”
华雪颜会心一笑,按着她手掌安抚道:“我知道。其实一早就该回去的。”
阔别十年,她终于再次正大光明跨入孟家大门。
孟世德尚在朝中没有回来,门口迎接二人是继室李青秋。青轿落地她急忙迎了上去,热络招呼。
“之豫回来了,人接到没?”
孟之豫倒是没有置之不理,不过脸色依然不好,下了轿冷冷说了句:“接到了。”说罢他伸手去搀华雪颜,“来,小心。”
李青秋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先是见到一截雪白皓腕,继而华雪颜钻了出来。她细细打量着这位名义上的儿媳,怔了怔很快赞道:“瞧我一下都看呆了,这模样活生生是画里走出来的,真是俊俏极了。雪颜是吧,我是之豫的母亲。”
孟之豫一听她以“母亲”自居正要发火,话到了嗓子眼儿又想起与孟世德的约定,硬是憋下怒气,细细哼了一声。
华雪颜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着李青秋屈膝见礼,称呼道:“见过夫人。”
她没有称呼母亲,简简单单喊了句夫人,不失礼数却也显得不怎么亲近。李青秋心里有些堵堵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亲昵拉住华雪颜的手带她进府。
“你们肯定还没用膳吧?来,先吃些东西再说……”
“不了。”孟之豫一把抢过华雪颜的手,拽着她就往别处走,“我带她回我院子,你自便。”
李青秋伸出的手还来不及收回,掌心空落落的,不免尴尬。眼见孟之豫牵着华雪颜匆匆走掉,她也只得无奈叹息一声,正色命令下人:“把花厅的东西撤了,再送些柚子叶去少爷院子,问问还缺什么,都一并送去。另外,”她掏出绣绢擦擦手心,吩咐身后的嬷嬷,“之豫既然回来了,没人伺候可不成样子。除了烟霞思云,再拨两个丫头去他那里,记着,要选模样好的。”
孟之豫专程辟了座小院子与华雪颜同住,进了大宅往左过二门,穿荷塘柳径,再入拱门,便是室三楹庭三楹的院子,曰含清斋。斋外大石数块,芭蕉三四本,还有一株婆罗树。围着含清斋一圈,栽了木芙蓉、梅、玉兰、垂丝海棠,把一方小园彻底包裹在花香叶绿之中。
“小姐!”
华雪颜才刚进去,一个小胖身影就扑了过来。铃铛抱住她哇哇大哭:“我总算见着你了小姐!担心死我了,呜呜……”
“铃铛?“华雪颜有些惊讶,转头望向孟之豫,孟之豫笑呵呵地说:“岳父大人那天就让小丫头过来了,哪晓得你又……所以我就暂时把她收下,安置在家等你回来。”
华雪颜捧起铃铛的脸,给她揩去泪水:“别哭了,我这儿不好好的?来让我看看,真可怜,都瘦了……”
孟之豫“噗”一声笑了出来:“她瘦?我听厨娘说她每顿吃三大碗饭,三大碗!我都吃不了那么多,瘦什么瘦啊,你瞧瞧那下巴,三层的了!小胖妞假惺惺的说担心你,她哪儿有我担心,我才是食不下寝不安的……”
他不高兴瞪了铃铛一眼,撅起嘴表示对华雪颜的厚此薄彼十分不满。
“我、我……”铃铛被他气得说话都结巴了,红着脸奋力反驳,“我当然要好好吃饭了,小姐回来了我得伺候她,饿坏了没力气怎么行?我才不像你,瘦巴巴的风吹就倒,小姐一根手指头都能捏死你!”
“小胖妞没大没小,什么你啊你的,我是你家小姐相公,叫我姑爷!敢跟姑爷顶嘴,你反了你!”
铃铛吐吐舌头:“呸呸呸,入赘的姑爷活该被欺负……”
看两人拌嘴惹得华雪颜掩嘴直笑,她挥手制止两人:“行了行了,再吵我头都晕了。孟郎你怎么跟个小孩儿计较?越活越回去了不成。没事儿做就去给我备水,我要洗洗大牢里带出来的那股味道。”
桃木的浴桶盛满热水,华雪颜坐在里面,铃铛端来桂花熏过的绿豆面儿给她清洁背脊。
“小姐,”铃铛一边擦拭一边问:“你背上的伤哪儿来的?第一次见都把我吓傻了,问也不敢问。”
华雪颜趴在浴桶边缘,眸子微阖显得有几分惬意:“被刀砍的。”
“谁砍的?” 铃铛惊讶,想了想又问:“是西越人吗?”
孟之豫拿着换洗衣裳过来,闻言登时脚步一滞。
华雪颜直言不讳:“是。我差点因为这一刀死了,足足昏睡了十日才醒。”
“哦,”铃铛鼻腔发酸,都快哭出来了,“小姐真可怜,在边关遭了那么多罪,本以为来了上京什么都会好,谁知又受姑爷牵连入狱……小姐,我不喜欢姑爷,一点也不喜欢。”
香汤热气熏得华雪颜脸颊泛粉,她笑道:“哈!小气的丫头,与你斗嘴你就恨他了。”
铃铛急忙否认:“才不是!我是觉得姑爷配不上你,油嘴滑舌的花心大萝卜,出了事还要小姐你去担,真不像男人。”
“嗯,那你觉什么男人才像男人?”
铃铛想了想,脸蛋红扑扑的有些羞赧,合手笑言:“我觉得男人该像纪大将军那样,驰骋沙场英勇善战,他是我们东晋的英雄。”
“英雄?英雄也有胆怯懦弱的一面,只是你没看见。”华雪颜往后一靠,双臂搭在桶沿上,幽幽道:“铃铛给我加点热水,有些凉了。”
“诶。”铃铛应了声提着空桶就出门去,外面的孟之豫赶紧一闪躲进了屏风背后,没让小丫头瞧见。
他捧着柔软的绮罗,手掌越收越紧,把这团富贵紧紧攥在掌心。
他抓着的仿佛是自己的生命,空有绚丽的外表,缺失内在的坚韧。轻飘飘的绮罗,一撕就碎,他的人生大抵如此,甚至不能为心爱女子撑起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