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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枝引
作者:安芷汀
第一章
江南的月,千百年来恒久不变,冷冷清清的挂在无尽的黑夜。江南的夜,被泼了浓墨,漆黑得仿佛深渊,人似那水底的鱼,沉浸在冗长的梦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江南的梦,是平和的,若不留心便会被忽略的美,微弱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是水拍打着岸,是虫在草间鸣叫,是那沉寂夜暮中的零星犬吠。江南的梦是虚的,而菰城的梦却是实的。这座江南古城,自战国时期建城以来,一直静静地睡在太湖的南岸。
浓墨参了水,渐渐地淡去。天边,鱼肚白。日在云后藏着,迟迟不肯露面。沉碧的河水流淌着,无声无息,内敛寂静。雾气弥漫,是江南的晨,带着些许的潮湿,带着些许的清净。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房屋沿水而立,水面波光轻微,倒影映衬。流动的水,至柔至顺,至清至透。墨绿色的青苔,在水中微微摆动。沿岸的石阶,被河水冲刷得光滑。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漫长延伸。石板与白墙的交汇之处,有大户人家墙脚的基石。爬山虎沿着墙壁攀岩,绿绿的印成一大片,嫩得几乎滴下水来。
晨雾之中,林家老宅的大门缓缓而开。仆人们拿着扫帚出来,开始忙碌的一日。林府管家老刘穿着暗灰色长衫,背着手从轿厅走出来,指指点点,吆喝着:“手脚都麻利一点。今天二小姐回来,可别给我捅篓子。”几个年轻的男仆抱着鞭炮走出来,老刘又冲他们叫嚷:“拿根杆子,不然哪里挂鞭炮。”一面说,一面依旧背着手往里走,摇头叹道:“如今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林老夫人早早地便起了。出国留洋的孙女终于回国,她激动得一夜都未睡好觉,满是皱纹的脸上又曾了两个厚重的眼袋。由丫鬟侍候梳洗,取出新做的衣裳换上,她是裹了小脚的,三寸金莲,需扶着丫鬟的手才能走得快。她住的屋子就在内厅的楼上,因内厅也是她的起居处,故算是一人占了一座楼。中式建筑,却镶嵌着蓝晶刻花玻璃。林老夫人信佛,常年吃斋,她的儿子林印光便请人画好四时花卉果品,请人去法国定做。半透明的玻璃,中间是菱形蓝色,图案精致细腻,林老夫人极为满意。小脚匆匆地行走,来到内厅,还未坐下,便对丫鬟们道:“快去把小姐们都叫起来。真是,睡得这么晚。想当年我当姑娘的时候,每日都是家里第一个起身的。”老太太一声令下,丫鬟们便一个个的,端着水盆,毛巾,茶杯等物,从内厅往里走,绕过芭蕉厅,从西洋楼和西洋舞厅之间的拱门进了后花园,登上小楼,笃笃地敲着门。
林家三小姐林雅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企图再次入睡。只是敲门声依旧不停,烦扰着她的耳朵。她知道想要继续睡已是不可能,于是应了一声,那敲门声便停了下来。
掀开被子,床边摆着小巧的缎子拖鞋,上面有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色花朵。林雅书穿了鞋,走到门前,打开房门。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红木桌案上摆着玻璃瓶,盛开着纯白色的百合花。林雅书往回走,手指抚过百合花。洁白的花瓣已经有些萎黄,时间总让一些美好的事物如同花朵般枯萎。她缩回手。
在梳妆桌前坐下,镜子中浮现她的脸。白净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小小的圆脸,小小的红唇,是典型江南水乡的女子,温婉似水,目光如同明月一般清凉。瘦弱的身体,穿着白色的睡裙,锁骨的形状很美。梳洗,擦干脸上的小水珠。她是十九岁的年轻女孩,有着不用化妆的资本。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感觉舒服,亦美过其他精心装饰的女人。
丫鬟打开衣橱,问要穿哪一件衣服。林雅书回转头去,选了一件白色短袖旗袍。其实根本就不用花费太多时间选择衣服,她的衣橱清一色的纯白色旗袍,不沾一丝污秽。换上白皮鞋,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便随着丫鬟们下楼去。
在楼梯上遇见四妹林雅画,扶着丫鬟的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林雅书在楼梯口等着,看着四妹的那双小脚,心里酸酸的。如今这个年代,哪位小姐还裹着小脚。革命爆发后,她与其他几位姐妹随父亲南下,直至新政府成立,才回到江南。父亲是孝子,怕老母一人留在故乡深感寂寞,故临行前留了四女儿陪伴老母。老太太是守旧的人,一板一眼的,一切都得照着旧规矩来。林老爷和林夫人再次见到四女儿时,目光停留在那双三寸金莲之上,几乎昏厥过去。怎奈林雅画的脚已经成形,再放足,也无法改变什么。
林雅画是传统旧式淑女,天气如此闷热,她却依旧把自己包裹得严实,不露一丝皮肉。脚上的绣花鞋甚小,却已经是塞了棉花的,可见她的脚有多么小。过去老太太总是为自己的第四个孙女有这么一双小脚而得意,如今却不提了。时代不同了,林雅画的小脚是新潮小姐们背后的笑柄。
林雅书心里难过,撇过头去,不看那双小脚。林雅画则以为三姐等待得不耐烦,不免有些尴尬,讪讪地笑道:“三姐,你先过去吧。我走得慢。”林雅书听了这话,更加心酸,又不能在四妹面前显出来,只得笑道:“没事,你慢慢走着,我等你。”
过拱门,是两座相对的红砖建筑。一座是西洋楼,原为林印光和林印辉兄弟俩所建,是兄弟俩长大的地方。红砖,罗马柱,铁栏杆,百叶窗,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座教堂。如今林印辉在军队任职,常年征战在外,故西洋楼便成了林印光夫妇的住所。西洋楼对面是西洋舞厅,此乃江南第一家私家西式舞厅,壁炉、地砖、还有印象派画家的画,全然是西方的风格。两座西式建筑在林府的中式庭院中却不显得突兀,这是一个新的时代,各种文化参杂融合,显现出新的气象。林雅画扶着丫鬟的手,小步地走着,林雅书跟在她的身后。林雅画抬头望着西洋楼前的那两棵广玉兰,嫣然笑道:“二姐终于回来了。记得小时候,她最调皮,总是想要爬到那树上去,还怂恿我们也跟着她爬。”林雅书则在心里想,四妹已是永远都无法爬树了。
到了内厅,林印光和夫人孔希言已经到了,陪坐在林老夫人的身边。林印光穿着西装,鼻子上架着眼镜,他年轻时爱读西洋书籍,伤了眼睛,视力一直很差。林家本为菰城富商,到了林印光这一代,清廷灭亡,他和弟弟林印辉参加了革命军,随着部队从广州一直到南京。新政府建立,林印光在政府任职,林印辉在部队带兵。林家二子,一文一武。菰城人都说林家是出才子的。林印光娶了菰城孔家的大小姐孔希言。孔希言的父亲孔平德与李鸿章交好,曾受到慈禧太后的接见。清政府灭亡之后,孔平德支持女婿的事业,资助革命军,在南京政府有着一定的地位。
林印光与孔希言膝下无子,生了五个女儿。大女儿林雅琴,二女儿林雅棋,三女儿林雅书,四女儿林雅画,五女儿林雅诗。林印光有五个女儿,却没有儿子,是林老太太内心的痛。即使她的二儿子替她养了一个孙子,她依旧怪大儿媳未能替林家传宗接代,心里的不满时常显现在脸上。孔希言是知道的,只是对婆婆的责怪抱着漠视的态度,她是孔平德的女儿,就凭这点,已经够她得意终身。
林雅书和林雅画走进内厅的时候,林老太太正在生闷气。孔希言坐在一旁,抱着双臂,嘴角带着微笑,似是嘲讽,又似是示威。林雅书和林雅画上前给奶奶、父亲和母亲请安。林老太太一见林雅画便喜笑颜开,林雅画是她最疼爱的孙女,模样像她,性子也像她,仿佛就是她的翻版。孔希言的目光从林雅画的那双小脚上拂过,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被刺痛了心。
林印光欲缓和气氛,招呼大家在红木圆桌旁坐下,吩咐丫鬟准备吃早饭。林印光和林雅画一左一右地坐在林老夫人身边,孔希言在林印光身边坐了。林雅书站在一旁,选了末座,背对着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哎?大姐和大姐夫还没来呢?”五妹林雅诗从外面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孔希言笑着伸出手,把林雅诗拉到身边,笑道:“还没睡醒呢。”林雅诗把头靠在孔希言的肩上,闭着眼睛道:“这么早就把人家叫醒了,哪里睡得够。凭什么大姐和大姐夫没有来,而我们姐妹却要这么早起。”林老夫人在一旁道:“你大姐是嫁出去的人,回家是客。怎么连这都不懂。”孔希言搂着林雅诗,回道:“她还小,小孩子哪里懂这么多。”林雅诗嘿嘿地笑着,丫鬟们端上各式的稀粥点心,又道:“我要喝豆浆。”孔希言忙吩咐丫鬟道:“快去给五小姐磨豆浆。”
林雅书独自坐在那里,与他们隔了几个座位。她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吃着早饭。吃罢了早饭,便道:“我吃饱了,先回房去了。”林印光道:“一会儿你姐姐回来,记得出来迎接。”林雅书点头应了一句,站起身来。林老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唤住林雅书,道:“早些下楼来。一会儿要放鞭炮,大家一起放,才显得热闹。”林雅书点了点头,“哎”了一声。孔希言则没有说话。
走出内厅,见大姐林雅琴和大姐夫蒋学森手挽手,嬉笑打闹着走过来。林雅书避了,绕过角门,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她不太喜欢蒋学森,他是入赘女婿,凭着林印光谋得一官半职,待林家人的腔调仿佛是摇着尾巴的哈巴狗。林雅书看不起他。
回到自己的闺房,取了几本书,随意地翻看。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她只有十九岁,然而她觉得自己似乎不止十九岁。动荡不安的年代,她跟在父亲身边,经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从广州到南京,她目睹了战场的残酷。枪林弹雨之中,人性变得更加简单,唯一考虑的,只有生和死。非生,即死。
丫鬟沛儿敲她的房门,唤道:“三小姐,老爷让你到前边去呢。二小姐快到了。”林雅书放下手中的书,随沛儿下楼。来到懿德堂,已是聚集了很多人。林家二小姐留洋过来,在菰城是一件大事,加之林家在新政府的地位,政府官员和各界名流都来了,这个欢迎会办得甚为热闹。
林雅书靠着墙站着,她不习惯这样热闹的场面,也是有几分厌恶的。几个林印光的旧部下,围在他的身边,劝着他再次出山。林印光呵呵地笑着,不住地道:“不行,不行,我老了,不中用了。”林雅书心想,父亲其实一点都不老。她不知父亲为何辞官回乡,她不懂政治,亦不知其中的勾心斗角。她只觉得现在的生活好,远离那个糜烂的圈子,回到菰城来,清清静静的,生活舒适。
政局已经稳定。生活也已经安定。林雅书的心沉寂得如同死水一般。她太早看到了生与死的真相,所以无法被世间虚华的幻象引诱。她的外表是十九岁的纯净女孩,天真无辜的面孔,却有着一颗死寂的心。仿佛死在异乡的孤客,一直茫茫然然地寻找,希望能到一处清净之地,安详地躺下,获得永生。
来客越来越多,拥拥挤挤的,懿德堂里尽是人。林雅书感觉到气闷,快要无法呼吸。她没有看见其他的几个姐妹,觉得自己太过听话,要她来,她便来了。想要回屋去,但路上竟是人,挤都挤不过的。她无法,便走出懿德堂,走到轿厅。
轿厅是停轿子的地方,主人在轿厅下轿,轿夫便在此等候。林雅书依靠着轿厅的柱子,抬头望见懿德堂的牌匾。古训“女子多德曰懿”,故名“懿德堂”。那三个字是晚清状元张謇所题。林雅书未曾见过张謇,但知他与林家交情很深。
突然,鞭炮声响起。剧烈的声响充斥着林雅书的耳朵,让她感到眩晕。她的记忆又一次回闪,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天。长满杂草的荒野。厮杀喧叫声。枪炮弹药声。腐臭的气味让她窒息。肉体损伤的沉闷。生命逝去的沉重。她慌乱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一回头,却被鲜血淋遍了全身。林雅书不由自主地用手揉了揉眼睛,仿佛血液正顺着额头流进她的眼睛,使得她的眼睛刺痛。她不经意地哆嗦了一下。
第二章
回忆是一个巨大的毒瘤,深深地植在脑中,占据着每一分每一秒。仅仅是一瞬,却闪过那么多片段,林雅书浑身都是冷汗。
“三姐,原来你在这里呀。到这里来,二姐快要到了。”林雅诗从人群中挤过来,挽住林雅书的手,笑嘻嘻地道,“哎,三姐,你的胳膊好凉啊。”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心贴在林雅书的胳膊上。林雅书从回忆的深渊中爬出来,回到拥拥嚷嚷的林府老宅,看清林雅诗那张灿烂的笑脸。林雅书赶紧笑了笑,道:“是么。那咱们快走吧。”
林雅棋是坐汽车来的。为此林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烦个不停,在她看来,一切新生的事物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破她的世界,打破旧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