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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皱着眉缓缓踱向窗口,远方A大的古老建筑在夜里呼吸,就如过去那一百年一般,它经历过太多风雨变迁,却依然执着于最初的信念:教书育人,反哺天下。
那个圣洁的地方,有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我对它有很特别的感情。
“叔叔,我心软了。我之所以妥协,倒不是畏强权,我只是……不再感情用事。他固然可恶透顶,值得受到惩罚,但我这中间的事有些复杂,我得顾虑很多人,我也不想让他为难……我这几天一直在问自己,究竟是毁了一个人,毁他十年寒窗的苦读,让自己得到一丝报复的快意,还是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我只要他把我爸的荣誉还给我……我不想赶尽杀绝。”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刻着一句警世箴言:认识你自己。
我认识到的自己:心软,冲动,容易感情用事。
我回过头看叔叔,鼓起勇气问,“叔叔,如果我选择不走法律这条路,我爸会不会在天上怪我不孝?”
叔叔凝重地走了过来,搭着我的肩拍了拍,一脸慈祥,“不会的,好孩子,你爸爸一定会为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儿而高兴,莫莫,叔叔很开心,你爸爸把你教的很好,不仅你爸爸很自豪,叔叔也自豪。”
婶婶在一旁附和点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脸红了红,说道,“叔叔你可别这么说,我坏着呢,要是那方其态度不好,一点不认错,我非把他告趴下不可,其他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嗯,明天先探探他咱们再决定,不能便宜这小子了。”
那晚我失眠了,脑海里划过很多人的脸,我爸,我妈,陆丝,陆丝爸,梁展,师兄,最后是林白岩,我回忆一些事,到后来下想的有点累,有点烦躁,只想快点解决和方其的事,然后回到青山碧水深处我的家,和师父师母团聚。
睡之前,鬼使神差地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跟林白岩说了狠话以后我就关机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怕着什么,此刻夜深人静时,不知哪来的冲动就开了机,看着荧幕莹莹的光,突然又害怕了,匆忙手机塞回枕头下。
我到底在怕什么呢?闭着眼睛,我开始痛恨这样矛盾重重的自己,睁眼开就想把手机再关上。
手刚一触到,手机短信声起,声音分外响亮。
我趴在床上盯着手机,心弦微动,内心斗争再三,最后还是听从心的渴望,打开短信。
最好他骂我,谴责我无情无义,骂得我心安理得,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说:我给你时间。
我盯着短信好半晌,有什么东西要跳出心口,却被另一个自己生生压下,然后我快速地关机蒙上被子睡觉。
感动,不是没有的,心动,也不是没有的,但是有些东西左看右看,都不觉得自己能拥有。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以前等那个人那句“我喜欢你”,等啊等,等到没了力气,现在呢,他那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我却不敢伸手去要,原来过了那么几年,我已经那么胆小。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草草吃了早餐,在婶婶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我和叔叔出了门。叔叔执意要陪我一起去,我心想自己毕竟是涉世不深,他能在边上我也心安些。
方其倒是已经准时等在A大边上的星巴克里,一见我们进门,下意识就站了起来,颔首,脸上的笑十分牵强。
显然心虚了。
是个瘦高的年轻男人,长相中规中矩,发丝凌乱,鼻梁上架着一副厚眼镜,却看上去不木讷,眼镜下的眼睛透着几分有意的躲闪。
还好没有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要不然我就一拳挥出去了。
但我仍然很生气,内心里对他的愤怒无处宣泄,只能冷冷盯着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板着脸,微笑就更是不可能。
刘叔叔也不笑,郑重跟他简单介绍了我,我面无表情微点头,他看起来挺紧张,头点得有些频繁。
我们三人围着桌子面对而坐,看得出来他挺不安,一坐下就忙不迭开口,“莫小姐,这件事我可以解释,我……”
我不让他接下去说话,径自打断他道,“我爸的数据资料还有手稿我都带来了,你只需要解释为什么我爸的研究成果,作者名却标上了你的名字。”
他动了动嘴巴,沉默了一会,低下头淡淡道,“……对不起,莫小姐,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内心也很不安……”
我不能接受这样没有诚意的回答,动怒了,沉声质问他,“你有羞耻心吗?知道你这属于什么行为吗?就连小学生都知道属于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你堂堂一个博士却不懂?你对得起我爸吗?他为了地质事业奉献了一辈子,最后连命都搭进去了,而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被我说得有些发懵,颓丧地低垂着头,抱着头揉乱发,沉默了一会,他嗫嚅着,“莫小姐对不起,我……我很抱歉,教授对我很好,我却……但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莫小姐,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迟疑地动了动嘴巴,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可最后还是开了口,“但是我求你,能不能不上诉到法院,要是那样的话,我……我这前程……算毁了,彻底毁了。”
我冷哼,“要我饶你?我拿什么饶你?我爸前脚走,你后脚就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为了你的前程,你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吗?”
他没有看我,把脸深深埋下,不知道是在装可怜博同情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后悔,但不管怎样,对这个人,我没有恻隐之心,我把眼别开看窗外,无端有些烦躁。
有些人,真的一辈子都不希望有交集。
方叔叔在一旁问他,“方其,你知错了吗?”
方其点点头,低声道,“刘教授,其实东西寄出去第二天就后悔了……我在自掘坟墓。”
我打心里眼对眼前这个人感到厌恶,也对我身边纷繁复杂的关系感到疲惫,再也呆不下去,突地站起说,“我可以不告你,但是我有个条件。”
方其抬起头静静等我答案。
“我要去你我爸坟前磕三个头,不然,我照样告你。”
我大步走在街上,像是溺水的人,猛呼吸着城市特有的清冷空气,稀薄却也足够我活下去。
天开始下雪,棉絮般的雪花飘了下来,落在我的肩上、手上,瞬间变成了一滩雪水。
曾经有人望着天空,告诉我说:我在等下雪,我是下雪天出生的。
那时的他,眼睛里闪着星光,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调皮。
看到雪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我站在陌生的路口发呆了很久,蓦然认识到,我和他,是陌生人,却从来没有擦肩而过。
他回眸,在我的心留下了痕迹。
25
我在刘叔叔家又住了两天,期间刘叔叔告诉我方其已经撤回了自己的论文,那家学术出版社的主编碰巧是他导师的朋友,也不再为难他,但还是把整件事告知了他博导,他博导知道了差点惊吓到昏厥,闭门训话很久,刘叔叔说,方其可能有推迟毕业的危险。
我冷哼一笑,并不可怜他,我已经大发慈悲放过他,至于这些惩罚,都是他应得的。
又花了一天与刘叔叔讨论了我爸生前未来得及出版的著作进度,还好这些未完成的工作都有我爸研究所的同事接手收尾,刘叔叔也决定操刀撰写一部分,我感激不尽,同时深感歉意,毕竟叔叔年纪大了,心脏也不好,但叔叔说一不二,还不许我老说“过意不去”,我不再说话,心里寻思着下次带点什么山里的珍奇补品给他老人家补补。
事情也都办的差不多了,我惦记家里头腿脚不方便的师父师母,电话里老头老太太总是不说实话,问旺杰妈吧,也满口让我别挂心,好着呢,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太麻烦旺杰妈,毕竟人家白天还要张罗家里的铺子,想到此,我一刻也不想多呆在A城了。
已经买了第二天下午的火车票,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婶婶敲敲门进来,面有不舍,我回头冲她笑,放下衣服走过去搂着她的脖子,撒娇说道,“看你这样子,舍不得我了吧?”
婶婶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子,眼眶微湿,“心里头就知道师父师母,多陪我们老头老太两天也不肯。”
“哟,还吃上醋了。”我蹲下来抱起在我床边闭眼歇息的宋江,宋江恼怒,呜咽了两声,我冲它挤眉弄眼,“没办法呀,家里头的那两个老是跟我唱反调,我不看着不行。”
婶婶点点头,看着我和松江黏在一起耍闹,而后突然飘了一句出来,“莫莫,临走前不见你妈吗?……婶婶听说,她……最近不太好。”
我不说话,宋江乖顺地躺在我的膝盖上,舔着我的手背,我却没有抽手回来,我笑着摸了摸它滑溜柔软的皮毛,摇摇头说道,“不见了,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那晚我也不该对她说那些话,呵呵,过去的事情我还扯出来干什么呢,她明明过得挺幸福的。”
婶婶在我身后不说话。
“她毕竟是我妈,我比谁都希望她过得好……但是婶婶,不要怪我,我不能原谅她。我做不到。”
我继续收拾我的衣服,眼睛忽然瞄到搁在床头的手机,脑子嗡一声,猛然间一个头两个大。
手机还没还给他。
一屁股瘫坐了在床上,我眉头紧锁,完全失去主张,现阶段我不想见很多人,却恍然发现,最不想见的人,竟然是他。
剪断了,理还是乱。
手机是联系我和他最后的纽带,我必须还给他,无奈站起来,我准备出门送到他律师事务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小跑过去一看,是田鸡。
“喂喂,我收到你短信了,老娘宰了你的心都有,你走了试试看?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才来几天,我还打算让你当伴娘呢你就要走,你,呜呜呜……”
田鸡一开始风风火火嗓门奇大,到最后,说着说着,就小声呜呜哭了起来。
我咬着下嘴唇,心里也极不好受,可是我现在不是两袖清风的一个人,我有必须做的事情,于是把眼泪挤了回去笑道,“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结婚的时候我再过来。”
“你讨厌死了,我不要你当伴娘了,伴娘比新娘漂亮,我才不要你抢风头。”
“羞羞羞,还没结就天天想当新娘……”
“嫉妒我了吧?快点让律师先生跟你求婚,咱们一起结吧。”
我心一沉,正色道,“田鸡你别胡说,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不熟,很不熟。”
“好啦,你最正经了,开个玩笑都不行……对了莫愁,最近学生会搞就业指导演讲,叫了梁展,要不要过来看看他?”
“……算了吧,好多年没见了,见面了反而尴尬不知道说什么。”
“别啊,只有狠狠踩踏过去的烂桃花,才能采撷更极品的桃花啊。”
“少来了,这朵烂桃花从来就没我份。”
“不管,你下午过来,这两天我未来婆婆生病住院了,我晚上没空过去找你,你临走前至少让我掐你一把。”
“……好吧,你记得掐轻点,我这人报复心重,掐重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怕的,我在家经常打老公,功夫也不错了。”
挂了电话我又开始收拾,其实东西不多,就是脑子太乱,不想让自己闲下来胡思乱想,所以收拾了一遍又一遍。
这次来A城,本来谁也不想见,悄悄来悄悄走,没想到该见的差不多都见了,眼下,怕是只有梁展没见到。
应该是28岁的成熟男人了,应该有儒雅淡定的微笑,阳光中掺杂点世故,不像20岁的时候,笑得没心没肺,不知不觉勾走小女孩的心。
我16岁少女怀春,他那致命的笑,轻易勾走我的心。
我想起16岁的青涩时光,生活平静祥和,梁展家新搬进来,就住在我和陆丝家的几百米外,每天早晨,我和陆丝上学经过他家门外,总有好听的年轻男声在晨读英语,咬字清晰,声音朗朗,实在是听者的福气。
后来我爸出于好客之道,邀请新邻居也是新同事吃饭,梁展跟着他爸妈,我和陆丝躲在珠帘后偷望大门口那个穿衬衫戴眼镜的清俊少年,都有些看傻眼。
后来几家人渐渐熟稔,梁展已经是A大建筑系的大一学生,课业相对空闲,受家长的委托,开始辅导我和陆丝的数学。
狰狞的岁月总是让一些场景越来越清晰,我总记得,盛夏时分,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刷了红漆的小桌子,短发的我坐不住,撅着屁股趴在桌上,小动作奇多,经常跟梁展斗嘴耍赖皮,就是为了拖延做作业的时间。
“梁哥,我们先吃根冰棍再上课吧。”
“梁哥,要不然我们打个商量,我高质量完成这张卷子,然后你消失在我面前好不好?”
我跟梁展讨价还价的时候,陆丝总是安静地做作业,偶尔偷笑,她已是个长发小女孩,文静内敛,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活脱脱一个小淑女。
她十四岁丧母,懂事的早,眉眼间已有些早熟。
16岁的美妙盛夏就这样葱茏过去,我玩心重,时常提早做完作业,像是脱缰的野马,放下笔就往门外冲,要不找田鸡,要不冲到A大图书馆看书。
他们经常独处,而我总是埋怨陆丝,嚷嚷着,“陆丝,你现在写作业好慢啊,你学学我好不好?”
陆丝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