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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舞会圆舞曲》的华丽调子适时奏响,舞池里灯色变幻,四名美艳女郎提了长裙向各自挑中的男子微微欠身,挽了舞伴款款步入舞池。云漪翩然来到程以哲面前,抬起手臂,塔夫绸长裙带起冷且悦耳的悉簌声。他恍惚挽住她,隔了黑色蕾丝手套,触到她指尖的冰凉。
两人翩跹滑入舞池中央,另四对男女随之起舞。转瞬间灯红酒绿,舞影婆娑,方才剑拔弩张消弭于无形。薛四公子负手立在原处,映了变幻陆离的灯色,隽雅眉目间掠过阴冷杀机。
他第一次触到她,这样近,挽了她纤削腰肢,扶了她冰凉的手;她亦第一次坦然相对,没有黑框眼镜的遮挡,没有浓厚长发的掩饰,将另一个脱胎换骨的沈念卿呈现于眼前。
沉默黯淡的念卿,风流美艳的云漪,哪一个是真正的她。
“这个惊喜,程先生满意么?”她半仰了脸,眉梢眼底笑意风流,一点讥诮如芒,刺得程以哲指尖心上怵怵的痛,半晌才艰涩开口,“为什么这般作践自己?”
“良家女沦落风尘,只等痴情公子来搭救。”她勾了勾唇角,语声哀切抑扬,倒似在念戏文。
程以哲蓦然握紧她的手,掌心汗水泅出,哑了声音,“那好,我娶你!”
云漪舞步一滞,脸上不动声色,纤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掩去了眼底喜怒。
“做我的妻子,让我一生一世爱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他揽紧她,目光如火,轻颤的唇间吐出这一句话。两人步步旋舞,陆离灯影在他身后化作流光飞舞,靡丽乐声也被这一声誓言掩盖。云漪闭了闭眼睛,心底似有遥远的一幕掠过……曾有一个少年单膝跪在五月的花海里,柔声说,嫁给我,我给你幸福,你和你的母亲再不必蒙受委屈。
“呵!”云漪睁了眼,笑若春风,“但凡有点身家,便将自己当作救世主么?”
他的多情照拂也曾令她暗生感激,然而今夜这般作为,连同一番唐突求婚,却令她再感激不来。这俊秀面容,看在眼里也徒增了孱弱可笑。
风月连环(2)
“若嘲讽我可令你快活,我甘愿给你凌迟。”程以哲惨笑,沉浸于一厢情愿的伤情里。
云漪笑着带他滑入舞池边缘的阴影里,一字一句给他凌迟,“英雄救美不是人人能演的戏码,做我的恩客,你还不够能耐。”
程以哲一僵,脚下虚浮,踩住她裙袂,两人踉跄贴在一处,从远处看来,倒似紧紧搂抱一般。
薛晋铭的目光遥遥越过舞池,片刻不曾离开这两人身影,将这一幕全看入眼里。
“倒真是才子佳人。”长谷川一郎悠然开口,说一口流利京腔的汉语,端了香槟和薛四公子相视而笑。薛晋铭浅浅啜了口酒,修长如玉的手指轻叩杯沿,杯中美酒闪动晶莹光泽。
火红旗袍的白俄女侍亲自上来给长谷川斟酒,俯身时有意无意露出乳沟,丰硕胸脯险些挨上长谷川肩头。薛晋铭扫她一眼,侧首见一个青灰长衫的瘦高身影隐在廊柱后,朝这边欠了欠身。白俄美人已顺势偎进长谷川怀抱,修长紧实的大腿贴在他身侧,回眸却向薛四公子飞个眼风。薛晋铭了然一笑,疏懒地向身后勾了勾手指,一名随从立即俯身过来,静候他吩咐。
云漪一抽裙袂,从程以哲怀中挣身退开。
程以哲退了一步,怆然望定她,“念卿,我竟看错你。”
一个瘦高身影从廊柱暗影后走出,来到程以哲身后,抬手按上他肩膀,“程公子喝多了罢。”
云漪脸色变了变,程以哲反身挥开他手臂,一腔怒火撒向此人。然而那人竟似如影随形,瘦削五指再度勾上来,令他半边身子顿时酸麻。
“程先生还是随我来吧,令兄已在车上候着了。”那人笑了笑,年纪已不轻,脸上却保养得一丝皱纹也没有,鬓角梳得齐齐整整,尖细语声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五爷来得正好。”云漪踏前一步,含笑直视那人,“程少醉得厉害,恐怕要劳烦五爷亲自送一趟,务必令程少安然抵家。” 程以哲听出她特意加重了安然二字,心里又愧又暖,再顾不得一切,奋力撞开身后那人,一把拽住了云漪,“跟我……”
一个走字未能出口,裴五爷翻掌如刃切在他后颈,伸臂接住他瘫软的身子。
“就为这么个面人儿得罪四少?”裴五爷朝云漪撇嘴一笑,啧啧摇头,“难怪秦爷说,咱云小姐近来越发不伶俐了。”云漪冷冷看他,“五爷多虑了,劳烦你送好程先生,四少那里不劳秦爷操心。”
裴五爷目光幽幽,到底还是冷哼了声,“好罢,就卖你一个情面。”
得他这一句,云漪心头大石落地,欲再叮嘱,却听身后有人恭然道,“云小姐,四少有请。”
云漪凛了下,暗自敛定心神,待转身时,已恢复一贯的慵媚神态。
此时第一支舞曲已完,灯光微微亮起,云漪徐步穿过舞池,倨傲地驻足。薛晋铭含笑起身,替她拉开椅子。云漪看也不看,自己拉开一名洋人身旁的空椅坐下。洋人忙欠身致意,殷勤地替她斟上酒。薛晋铭似笑非笑,却也不恼,温言将在座数人一一介绍给她,云漪只淡淡颔首笑。到那长谷川时,薛晋铭顿了一顿,不提冗长的官职身份,只说,“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长谷川一郎博士。”
长谷川一郎彬彬有礼地向云漪致意,对之前所受冷遇似乎全不在意,盛赞云漪的歌声有如天籁,将这一段经典曲目演绎得动人心魄。云漪微笑致谢。
长谷川却转了话锋,笑里带刺道,“不过,我以为普契尼先生的《蝴蝶夫人》并不是一出好的剧目,他并不了解我国女性,大和民族的女性十分坚贞,不会像巧巧桑那样轻浮懦弱,靠美色取悦外国男人。”'1'
云漪勾起唇角,目光掠过他身边白俄美人,“是么,贵国女子既然如此坚贞,想来大和民族的男人一定更加洁身自好,不会像那剧中军官一样,轻易迷恋外国女子。”
这一番话回敬得滴水不漏,座中洋人都懂得中文,闻言不禁失笑,长谷川脸色变幻,一时发作不得,只得冷冷笑道,“云漪小姐果然冰雪聪明。”
风月连环(3)
“普契尼虽不谙大和女子真正的美丽,却也将巧巧桑之痴情描摹得感人至深。”薛晋铭闲闲而笑,轻描淡写揭过僵局,给长谷川下了台阶。
云漪斜他一眼,“四少游学东瀛之时,可曾邂逅你的巧巧桑?”
薛四公子凝视云漪,笑容温柔,“异国风情固然独特,我却独爱眼前佳人。”
此时舞曲又起,灯光转暗,乐队奏出缠绵靡丽的调子,撩人心神。
“That's my turn now。”薛四公子翩翩起身,向在座诸人含笑颔首,揽了云漪步入舞池。
云漪冷了脸,一言不发。薛晋铭亦不说话,只低头凝视她,挽在她腰间的手渐渐收紧,迫她紧贴在他身前。灯色昏暗,照见她颈项雪白,修长如玉,鬓角散下一缕发丝,悠悠拂动,似酥酥撩在人心上。薛晋铭凑近她耳鬓,闭目深嗅,隐隐女人香,混和了他身上烟草与香水味道,越发缭绕迷人。
“那是谁?”他在她耳畔呢喃似的开了口。
“你又是谁?”云漪冷若冰霜。
“这话真叫人伤心。”薛晋铭捉了云漪的手贴在胸口,似笑非笑看她。
云漪抽了手,幽幽地笑,“原来四少也有心。”
薛晋铭最爱她这副冷而媚的神气,一时心头酥软,倒舍不得责怪了,只笑谑道,“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云漪却一发嗔怒起来,摔脱他的手,冷冷道,“我同旁人跳支舞便是没良心了?那你将我让给日本人又怎么算?”舞池里人影交错,有人闻声侧目,薛晋铭忙揽了她,啼笑皆非道,“你倒恶人先告状,也不问个情由底细。”
云漪挣脱他怀抱,转身出了舞池,直往后台去。薛晋铭赶上前拽了她,将她逼在廊柱后头,贴着她脸庞低叹一声,“小东西,尽会折磨我。”
“四少屈尊抬爱,已是天大的恩惠,任凭如何打发,我岂敢说个不字。”云漪扬了脸,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可若借着个女子去讨好日本人,四少,恕我说声不认识您!”
薛晋铭脸色剧变,触上她凛凛目光,脸上热辣辣似挨了一记耳光。
云漪眼里也浮起蒙蒙一层水光,泫然望定他,凄楚之极。
他伸手方欲抚上她脸庞,她却重重推开他,咬唇掉头而去。
“云漪!”薛晋铭追到后台入口,却见一袭青衫闪出,裴五满面谦卑地拦住他去路。
转进后台,身后幕帘挡住外头视线,云漪擦去眼角泪光,一扫哀婉神色,只余淡漠苍白。
一路疾步直入,顺手摘了手套抛给紧随身后的仆妇,来到专属化妆间门口。云漪推门而入,却见那猩红丝绒窗帘前,早已有人候着她了。
那人坐在轮椅上,背向门口,悠然抽着一只雪茄。
“秦爷。”云漪反手将门合上,背抵了门,脸色越发苍白。
秦爷扳动轮椅,转过身来,黑色绸衫上织了团团的福字,同他面容一般富态而平庸,看似个最寻常的商人,毫无特出之处,只一双眼里精光夺人。
“今晚玩得可开心?”秦爷笑眯眯打量她,目光似只锥子,令云漪喉头发紧,无言以对。
“秦爷,您说过薛四公子的事已完,却没说过还有日本人这一节。”云漪索性开门见山,强撑了倔强神色,“您当初许诺的话,云漪记得很清楚。”
“丫头,话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虽说了薛四公子的事情已完,却未曾说过,从此你便可以得罪他。” 秦爷呵呵笑,目中精光闪动,“行有行规,你吃一天风月饭,就得作一天的笑脸,莫说炙手可热的薛晋铭,哪一个恩客都开罪不得。”
云漪垂眸不语,心头却只盘旋着风月饭三个字,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我以为,这碗风月饭总有些不同。”她冷冷抬了头,“从前既要笼络薛晋铭,便由不得我招惹别的恩客,如今换了霍仲亨,我便一心一意接近那霍督军!这头的薛公子,只怕是招呼不周了!”
“你这丫头,果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秦爷笑得慈和,对她的忤逆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也罢,我秦九应承过的事情,自然有数。待霍仲亨的事情一完,你自去远走高飞,该给你的好处我一分不少。”
风月连环(4)
“多谢秦爷。”云漪脸上渐渐缓过些血色,神色仍是淡漠。
秦爷却敛了笑意,沉沉开口,“你莫谢得太早,我也有话在先,那霍督军虽有风流惜花之名,却绝非薛四那等多情公子可比。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烈,你也怕是听说过的……若是你拿捏不稳,栽在他手中,也莫怪秦九无能。”
云漪靠在门上淡淡笑了,明眸半睐,笑意慵倦,“听起来倒是有趣。”
秦爷亦是一笑,“相当的有趣。”
只若初见(1)
“霍仲亨反戈一击,当真毒辣!”
“段公有日本人倾力扶助,原本布署周详,若非此人背后一刀,何至于临阵惨败,落得黯然引退的下场……”
千味斋天字号包厢里,锦屏隔断,华灯高照,圆桌上几样简单清素的小菜,虽格外精致,却也不见出奇。只有行家才知,这千味斋以素斋闻名,主厨是昔年宫中御厨,最不起眼的一道“白毛浮绿水”,不过是豆腐雕出薄片,盛在清汤里,也要讲究十二道工序。
桌旁这三人,皆是寻常富商打扮,举止作派毫不张扬。包厢外却守着十余名便服壮汉,将半条走廊封了,不许闲杂人等接近。侍者上菜进入也被人紧紧盯着,大气不敢喘。有眼尖的瞧见那些壮汉个个腰间凸出,分明藏了枪械。
千味斋素来贵客如云,但这等阵势仍是叫人咋舌惊心。
桌上主座一人穿褚色长衫,看似儒商模样,端了茶盏笑讽道,“如今霍督军一箭双雕,既吞并了地盘,又向新内阁表了忠心,这才是识时务的俊杰。”
他身旁之人无声嗤笑,却不答话,国字脸上神色傲慢,气派不俗。
另一人皱眉沉吟,“这一箭之谋,怕是意在三雕。”
“你是指……”长衫儒者脸色一沉,压低了嗓音,“南边?”
一直缄默的那人冷声笑了,“南边能成什么气候,秀才造反,三年无成!”
三人相视而笑,却听走廊上脚步声匆匆而至,侍卫刚说了声“薛公子到”,那门就给人哗的推开,薛晋铭似乎来得匆忙,脸色透着疲惫,不若往日神采飞扬。
“抱歉抱歉,晚生公务缠身,来得迟了,还望方伯父、徐伯父见谅。”他歉然朝座上两人欠了欠身,又朝那国字脸的男子一笑,“姐夫,你提早过来也不叫我。”
方继侥忙笑道,“怪我想得不周,下午接了徐次长与日本商行代表会面,便直接过来此处。料想你那边事务繁忙,便没叫上你。”国字脸的李孟元笑道,“世伯又见外了,私底下何必提这些虚衔。您是孟元的长辈,这省长次长的称谓反倒乱了辈分。”
“对对,老朽昏庸,老朽昏庸!”方继侥连连陪笑,身为一方省长,也算封疆大吏,但在徐薛二人面前,却卑颜之极。薛家一门显贵,老头子生前是两朝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