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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雪成烬-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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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屋之内。
柳千寒走至烛台边,手指一错,便有一道劲风倏地从他指间疾掠而出。就见烛台上一行灯烛“嗤”地一声,齐齐燃起,霎时之间,烛光明昧,盈满陋室。
卡索尔不动声色地在灯下注视着柳千寒,此时拱手一笑道:“能与柳先生秉烛夜谈,小王实感荣幸之至。”
柳千寒也不回话,只是淡然一笑,目光清明而通彻。就见他略略抬手,做出个“请”的手势,即与卡索尔在四方桌边相对落座。
冷汐昀亦在卡索尔身侧缓缓落座。而古月灵纱自从步入这间庐屋后,便一直垂首不语,此刻静静立在卡索尔身后,鹅黄色的薄衫在烛火下瑟瑟飘浮。然而,卡索尔却仿若未见,目光只有意无意瞥在柳千寒脸上。
封无痕与禁凌叶、禁凌雪姊弟此刻也在近处的竹簟上揽衣坐下,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卡索尔,似乎在猜测他今晚的来意。
却听柳千寒抬眸微笑道:“灵纱,为师可没让你罚站。”
古月灵纱微微一怔,旋即讷讷脱口:“师父,我……”
她话未说完,卡索尔便轻笑着,有意无意地打断了她:“既然你师父都已经开口请你入席了,你又何必再推辞呢?”
“……是。”她轻轻应了一声,终于在卡索尔身侧的竹簟上落了座。
“柳先生果然是敏锐细致之人,想必,我这位属下在先生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对弈间,他垂眸盯着棋盘上那些罗列排布的黑白子,信手拈起一枚黑子,淡笑着说道。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身旁的黄衣少女,然而此时此刻,古月灵纱已然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了某种窒息般的压力。
“殿下说笑了,灵纱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柳千寒手拈白子,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殿下此番来京,想来目的应是为了拿取修罗令吧?”
卡索尔坦然笑道:“修罗令小王志在必得。”
“好狂妄的大话!”封无痕原本正以剑作枕,悠闲地躺卧在地上,此刻闻言登时斜斜地瞥了卡索尔一眼,轻笑着挖讽道:“莫非帝都里的人,在殿下眼里都成了死人不成?”
卡索尔却淡然接话道:“封将军的剑法出神入化,小王的确很希望能在天仪台再次领教……而眼下,小王尚有一件更为紧要之事,待与柳先生商权。”一语罢,他又将目光转向对席的青衣男子,眼底似有笑意闪动。
柳千寒拱手淡然道:“愿闻其详。”
便见卡索尔正色道:“想我彝国,位处西域边荒之地,与中陆地区相距甚远,然则柳先生之贤名,小王少时即有所耳闻。”
传闻,在帝都某片翠郁森森的竹林里,常年住有一位名叫柳千寒的先知。人们谈论这位隐士的经天纬地之能已有数十年了。
在常人看来,柳先生应该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然而见过他的人都说:那人容貌俊美、举世无俦,举手投足间,宛若仙人。
“论及兵力,我国自认不下于离国。但是……我国中唯独缺乏能够在幕后运筹帷幄之人。”卡索尔凝视着柳千寒那双如雪冰寒的眼眸,沉声道,“故此,小王此来,是想请先生前往鄙国协助小王,至于代价……愿听柳先生自行开出。”
此刻在座诸人闻听此言,面色俱皆一变——这样的条件,已足以证明这个身为一国之君的金发少年最大之诚意。
一愣之后,封无痕率先吁了口气,旋而继续曲肱枕而卧,轻轻拍了拍身旁傻愣愣听着众人谈话的禁凌雪,竟似对卡索尔方才那句骇人之言并不以为意一般。
禁凌叶则默契地与他对视一眼,眸子里也盈起一抹浅笑。
对于与柳千寒相识多年的他们而言,心下自然早已明了:柳千寒必不会应允这个少年王者如此狂妄的提议。
果然,片刻的沉默之后,就见柳千寒仍是温文有礼地拱手一笑道:“殿下有卓越的治世之才与察人之智,若说贵国国内无人,实在是太过自谦了。”
顿了顿,柳千寒看了眼坐他身侧的两个女子,缓缓道:“何况,尚有冷姑娘与我的弟子古月灵纱相助——在下不才,还是宁愿安居此间,与竹林虫鸟为伴。”
冷汐昀闻言微微一震,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那张早已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容颜,却恰与他抬起的目光相汇——那样杳漠的熟悉,却又如此的冰冷陌生……
那一刻,庐屋内的空气静窒得犹如沉冻千年的冰山。
两双同样清冷的眼睛,不期然地相对,继又一样毫无留恋地移开——仿佛这一生,都要这样冷冷冰冰地错开了。
倘使……那一刻,能在他那双温和而苍凉的眸子里,看见哪怕一丝真正的暖意,她或许就会不能自已……然而,那双蕴藏着无尽智慧的眼睛啊——仿佛深及千尺的寒潭:无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物,在那里,都无法映照出半分倒影。
他的双眸里,只有茫无边际的清虚——清得让人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冷意……如站高山、如临深渊。原本心中分明还埋藏有那么一点点、几乎触摸不着的热度,却也在那样清冷的眼神下摧枯拉朽、溃不成军。
她仿佛连在心里低低呐喊的力量也已失去,只能任由自己的眼神、连同心,渐渐同样变得清冷如冰、犹笼寒霜。
便见卡索尔此时拂衣起身,冷冷道:“柳先生既然心意已决,小王也不敢留待他意了。他日非不得已,若有锋芒相激之时,还望先生海涵。”
柳千寒目光微动,心中反复默念着那四个字:锋芒相激……终是,避不过啊……他留守帝都,原本只是期望着天下莫再兴起战事,以他曾经的达通未来之眼,凭他法力与七星彼此间的羁绊,化解那“星劫”之日的来临——然而,竟连这份渺小的心愿,也成奢望了……
便听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继而道:“不知殿下近来可有观察过天象?”
卡索尔本已转身待将离去,此刻闻言不禁回过头来,不解道:“先生何出此言?”
但见柳千寒缓缓长身而起,身形静立于轩窗前,长发散覆双肩,沐在清冷月华下的身姿皎皎清拔,宛如谪仙降世。只是那一瞥之下,竟令冷汐昀再度望得痴了,心中久久再无法平静。
然而,青衣的先知只是仰首凝视着那无尽的浩淼星空——在那片渐渐舒散开的墨云背后,似有万丈星光,即将耀世而出。
就听他喃喃叹息,背向众人而立的眉间凝蕴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忧愁:“七星的位置,已经紊乱太久了啊……待它们再度相聚之时,竟已无法再依照原本的次序排布——彼此间相互衡制、撞击……真是隐忧重重啊。”
卡索尔不动声色地微笑:“怎么?原来纵使淡泊无求如先生这般品级的人,也会有所忧虑之事吗?”
但听柳千寒轻声叹道:“殿下既然都已心如明镜,又何必多出此一问?”
“柳先生先知之名,果非虚传!”便见卡索尔慨然一笑,继而肃容说道:“然,即便得知天命,又当如何?我命由我,由不得这天!”
这位西域少年国主的话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宛如削金斩玉。冷汐昀目光瞬息颤动不已,无声地低垂下双眸。
此刻坐在对面竹簟上的三人尚不明所以,然而瞥见金发少年那双妖瞳中流转过的锐利锋芒,连封无痕都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目光:
我命由我……在他心中,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
然而……
苍天无尽。
“既是如此,小王也不便再多作打扰——就此告辞!”卡索尔说罢便一挥衣袖,离座而去。
“卡索尔殿下!”封无痕见状,猝然掀衣而起,脸上早已再不复前一刻那副懒散的神情,幽黑的眼眸里有某种沉重的情绪在渐渐凝聚。他看着此刻背向着自己、却已在他的语声下停住脚步的卡索尔,轻步走上前,低声道:“请借一步说话。”
卡索尔唇角顿时闪过一缕淡淡的讥嘲,回眸看了身后的二女一眼,低声吩咐:“汐昀,灵纱,你们在这里稍等我一下。”
冷汐昀听言略略颔首,并未多说什么。而古月灵纱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继而缓缓转过身去,独自走至庐屋后院的那片花圃里。
背向着众人,衣衫菲薄的少女在郁郁森森的夜色中,无言地……静静蹲下了身——
这个花圃……这个花圃,未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师父依旧将它照理得这般妥善……
犹自记得,当年她离去之际,便是匍匐在这花圃的阑珊外,不舍地对着那些自己照料了多年的花草依依作别……旋而回眸凝望恩师:“师父,它们……”
彼时,那个男子依旧青衣落落,沉静立在一旁,眉目静详,在夜风下淡淡清说,“安心去追寻去你的梦想吧。至于你养了多年的这些花草,待你走之后,为师自会为你仔细照看着……待灵纱想念为师之时,便回来看看它们,它们会同为师一起,永远留在这里等你。”
不知缘何,此时此刻,思忆起那些零散在时空里的只言片语,她的双眼竟有些微的酸胀……忆及往昔,突然便有种欲落泪的冲动。
再也……回不去了……师父……
那抹鹅黄色的薄衫在深冬夜风下瑟瑟飘摇,宛如一枚错过了凋零之季的枯叶,在风声里颤抖。黄衣少女却在花圃之中环抱住自己双肩,无声地蹲下了身子,宛如一只被主人遗忘在角落的小猫。
而此刻,在她身后的几十步之外,那个绯衣少女正倚门而立,与先知的目光微一相触,即又不着痕迹地相互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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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至屋外,气温便骤然降低了不少。尽管在柳千寒的法力之下,那些竹叶依然郁郁青青、四季滴翠,然而一行行碧竹在这寒冬的冷月光浸泡下,也都了无生气地低垂着腰。
封无痕白衣磊落,依然抱剑而立,然此刻在惨白的冷月光浸渍下,身形也略显得有些单薄,但挺拔秀颀的身形迎风挺立得笔直。他仿佛多次欲要开口,然而每次却都踌躇地抿住了嘴,仿佛不知第一句话该如何吐出。而卡索尔此刻只是背向他而立,面色沉着,不发一言。
良久后,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就听封无痕沉声问道:“你真的已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去夺得那枚修罗令?”
卡索尔闻言登时回眸冷笑,嘲讽道:“怎么,莫非封大将军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不成?又或者,觉得小王不配让你拔剑?”
封无痕并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双眼里反而流露出些许忧色,“即便你能胜过我、胜过永安城的所有人,又如何?你可知道,柳先生真正的实力……凭如今的你,根本无法想象!”
“嗬,真是未想到啊,帝都里赫赫有名的殿前大将军,竟对小王说出这番话,还真是令我捉摸不透呢!”就见卡索尔蓦地转过身来,那双妖瞳里勾起几分玩味的笑意,定定望住他:“口口声声都在为你的敌人着想,难道说——封将军您,想阵前倒戈不成?”不待封无痕答话,他便妖肆地大笑起来,“可惜啊可惜,我们区区西方蛮族,怕是招待不起帝都的殿前大将军这等人物。”
封无痕顿时面色一沉,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怒意,忍不住厉叱道:“你非得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和我说话么!”
“呵……”便见卡索尔唇边冷笑更深,“莫非小王习惯用什么语气同人说话,还轮到封大将军您来置啄不成?”
“我为何要劝阻你去送死,你自己心里清楚!”封无痕蓦地踏上前一步,冷冷道,“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他的声音忽地有些颤抖,不由得低了下去,“也该为你母亲……”
“你闭嘴!”怎料,才听见这两个字,卡索尔竟倏地变了脸色,怒然打断了他,妖异的眸子里一瞬间绽射出某种灼人的光亮,宛如无间地狱里幽幽燃烧的溟火,“那个女人已经死去很久了!——关于此事,我想消息达通的封将军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封无痕握着剑柄的手此刻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哑然道:“你、你果真是……这般无情吗?她,她可是你的——”
“情?”他一言未毕,卡索尔却又是一声冷笑、冷言打断了他,“一个在狼群里长大的狗杂种,懂得什么人情?”他仿佛在自问、又仿佛在自答,然而,那双奇特的眸子里一瞬而逝的惝恍迷离之色,却尽被封无痕看在了眼里。
“你……”封无痕终于摇头叹息,眼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惋惜之色,“你作践自己也便罢了,怎可这样侮辱……侮辱母亲!”一言罢,他的目光便是一黯: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度提及了她——多少年了,在封侍郎的府邸里,关于母亲的一切称谓,素来是被父亲与下人们讳莫如深的一个禁忌。
只是今日……未曾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后,他依然忘不了,昔年守在那个病弱垂死的女人床头的自己、心中那份刻骨的深切遗憾与怆痛——这么多年过去后,他依然无法将那个女人临死前那寂寥哀伤的眼神、虚弱却温柔的语气、以及……那憔悴枯槁的病容上,至死那一刻、永远弥漫着的依稀笑容——那是慈悲,是宽恕,是包容……
所以,直至今日,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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