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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玮张开双臂箍紧她,不让她有接近杨氏的可能,而他此际目中也泛着泪光,激动的情绪让他变得有点结巴,反反复复地问公主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你要打,我妈妈?为什么……”
公主哪会有心思回答,只是在他怀中拼命地挣扎着,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挣扎许久都未摆脱李玮,公主怒极,又开始挥舞双手劈头劈脸地打他。
杨氏气急攻心之下已坐在了地上,重重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后,面对儿子,拍着地面又是哭又是骂:“老娘怎么生下你这个窝囊的儿子,娶个新妇七出之条都犯全了,你还这么纵容她,任凭她和个连男人都不是的奸夫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竟然哼都不敢哼一声,现在可好,她连你娘都敢打了……不知老娘是造了什么孽哟……要早知是这样,当年生块烧猪肉都好过生你……”
第十章 酒阑空得两眉愁(20)
这一声“烧猪肉”话音刚落,公主又有一掌批到了李玮左颊上,声音极响,可见出手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李玮那浮起指印的脸上,李玮愣怔着看公主,眼圈逐渐红了。在公主即将开始新的攻击之前,他猛地扬起右手,向公主的脸挥下,也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9.宫门
此前喧闹的世界立即安静下来,李玮垂下手,公主也只是徐徐捂住被打的那一侧脸颊,没有再动,杨氏停止哭骂,旁观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从出生到如今,公主从未领受过任何体罚,就算是她的父亲,大宋至高无上的皇帝,在最恼火的时候,也不过是对她稍加呵斥而已,从不会舍得打她一下。被人批颊这样的事,对她来说,一定想都未曾想过,所以她全然怔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应对这奇耻大辱。
须臾,杨氏磔磔的干笑声响起,“好,好儿子……”她边笑边说。
李玮并不因母亲的夸赞而喜悦,起初那一瞬的愤怒退去后,他凝视公主的眼神显得有些惶恐,交织着一些焦虑和忧伤,他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
公主苍白着脸,转身面朝我,还如原先那样轻声唤我:“怀吉。”
之前那些恶毒的攻击,刺耳的咒骂都无法如这声呼唤一样,令我痛彻心扉。我再也不顾众人眼光,上前一步,拉她入怀,轻抚她背,低声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我维持着温和的表情,心里却只想放声哭泣,无比愤恨自己的无力,让她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代我承受这种空前的折辱和痛苦,而此时我所能做的,只是给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回哪里?”她很平静地问。
“公主寝阁。”
她抬起头,盯着我眼眸,清晰地表达她的意愿:“我要回家。”
“回家?”讶异之下我不敢确定她语意所指。
她颔首,继续点明:“我要回宫。”
现在回宫?我蹙眉看了看户外那酽酽夜色,对她道:“公主,现在宫城诸门已经关闭。”
“我要回宫。”我的话,她恍若未闻,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就在我们对答时,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
“公主,下雨了,不如待明日天亮再……”我这样劝她。但未及说完,她一手推开了我,转身即朝雨中奔去。
我大惊,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袭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时,她已泣不成声,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转身来,错落的电光映亮她素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带我出去!”她紧抓住我一双手臂,浴着夜雨幽风,凄声对我道,“怀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她在我面前痛哭,悲伤得像看不到明天。而这个“困”字,是一个隐秘的咒语,在我多年的宫廷生涯里,常听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绝望的神情说出,越发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动。
我残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泪滴的重量。宫规是什么?律法又如何?刹那间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我可以将它们与我的生命一起抛诸脑后,只要能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
“好,公主,我们回宫。”我对她说,展开外氅,披在她身上,尽量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住她肩,让她隐于我庇护之下,为她蔽去一半风雨,就这样带着她匆匆赶往宫车停泊处。
当我们的宫车驶出宅门后,李玮冒雨踉踉跄跄地追来。
“公主,公主……”他奔跑着,朝车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连声呼唤。
他是害怕了,想劝止公主入宫么?我回首看,犹豫之下放缓了车速。
“快走!”公主哭着催促,不肯对李玮稍加顾眄,一双泪眼也没有弱化倔强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会死在这里!”
我旋即挥鞭,让犊车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他眼见难以追上,两膝一软,跪倒在积水的地上,竟也像一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为什么会成这样?”他望着车轮激起的两卷水花失声泣道,“我尽力了,为什么你却不肯略看一眼?”
西华门前,我向守门的禁卫说明她的身份:“兖国公主。”
他们惊讶不已,不敢相信这个狂扣宫门的“疯妇”会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爱女,犹疑的眼光睃巡于我们脸上,最终发话让我们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门下,扬声向城楼上的监门使臣讲述了此间情况。
监门使臣是内侍省中官,远远地仔细端详我们片刻,终于确定我所言不虚,在楼上施礼向公主告罪,随即迅速进入宫城内,向今上报讯。
数刻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宫门夜开。
金钉朱漆的皇城宫门沉重而徐缓地自内开启,在大门内外拉出几朵交错变幻的扇形光影,门前禁卫高举火炬分列两行,门后内臣手提宫灯,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令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格外清晰。
宫门大开后,公主缓步入内。这是第一次,公主踏着火光灯影出入宫城。
门后捧着一排镀金铜钥匙的监门使臣立即率众向公主躬身行礼,那些匆忙赶来的内臣仿佛尚在梦中,行礼的节奏并不整齐——以如此简易仓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宫,对他们来说,也是第一次。
选择西华门,是因为这是离禁中最近的宫门。但要抵达今上所在的福宁殿尚有几道宫门与殿阁要经过:平拱门、皇仪门、垂拱门、垂拱殿……所有宫门前都立着这样一个匆忙赶来开门的监门使臣,看见非时入宫,且没有鱼符、没有墨敕的公主,他们都难以把面上的惊诧神色掩饰得不露痕迹。
公主并不理睬他们,扬首快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而我们经过后,那些宫门又迅速在我们身后关闭,传来哗啦啦上锁的声音。这略显惊惶的声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宫时所受的教育:监门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徒流,重者处绞……
当公主步入福宁殿时,今夜已云收雨歇,但我却毫不乐观地预感到,这禁门通往的可能是个风雷交加的雨季。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
1.紫藤
福宁殿中,公主才欲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关切又是忧虑,他连连追问公主之前发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后皇后与苗贤妃相继赶到,拥着她再三抚慰,公主才开始哭着倾诉,从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说起,直说到杨氏下药,以及今夜辱骂我们之事。当然她的叙述有所保留,将我们情事略去不谈,对饮一节也轻描淡写地说是在受驸马母子欺负之下与我“喝了一杯酒,说了两句话”,杨氏偷窥后便肆意辱骂,寻衅打闹,李玮闻讯过来亦相助母亲打了她。
于是苗贤妃一听便怒了,搂着女儿,再不掩饰多年以来因这门婚事郁结的怨气,边抹泪边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娇弱弱尊贵无比的一个女儿,放着那么多天下才俊没挑,巴巴地下降到李家光耀他们家门楣,他们不好生侍奉着也就罢了,为何竟使出这么多龌龊手段折磨她?还下药,这种老鸨对付雏儿的勾当也亏那国舅夫人做得出来!倒不知她家当年开的是纸钱铺子还是妓馆!”
她说这番话时面朝皇后,但应该主要是说给今上听的。今上原本很忌讳别人提李家当年凿纸钱谋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觉杨氏所为过分,竟也没向苗贤妃流露不满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时叹息。
“还有那李玮,长得又丑又傻,呆瓜一样的人物,若非官家开恩赐福,他再修十八辈子也休想沾到公主一点裙角边。如今借公主跃了龙门,当上驸马都尉了,居然敢拿脸色给公主看,公主不愿与他同寝,他就对公主又打又骂的,是把公主当侍婢呢还是当舞儿歌姬呢?”苗贤妃数落着李玮,自己也气得悲从心起,声音渐趋哽咽,最后索性双臂紧搂着公主大哭,“我的儿,这几年来也不知你在公主宅过的是什么日子,难得你竟默默忍受这许久,一定是不想让你爹爹担心罢……”
公主闻之也大放悲声,与母亲抱头痛哭。今上状甚无奈,听苗贤妃这样说又有些尴尬,讷讷地试图劝解:“或者,此中有些误会,驸马当不至此……”
“什么误会?”爱女心切的苗贤妃也不像平日那样严守尊卑之分,当即拉公主侧身给今上看,抢白道,“女儿脸上的指印还在呢,能有什么误会?”
她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公主现在的脸只是有些红,哪里还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驳,一径沉默着,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抚慰她,但犹豫之下又缩手回来,撑在膝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随她来到大殿西庑,她让其余侍者退下,然后问我:“公主说与你饮酒说话,国舅夫人偷窥。那么你们当时说的是什么?除了饮酒,还有何举动?”
我良久不语,半晌后才如此回答:“无他,只是剪烛临风,闲话西窗。”
“闲话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怀疑,“只是这样?国舅夫人此前并非没见过你们独处,但这回偏偏这般气恼,以致出言辱骂,一定是看见的景象不同寻常。”
我一向不善于撒谎,何况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静目光观察着我,又一次令我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你们……有亲密举动?”她试探着问。
我低首,面颊灼热。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当初告诫过你,要你不要与公主太过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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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2)
我跪下,以这恭谨的姿势表示甘领一切斥责与惩罚,但还是一言不发。
皇后一顾身旁的一个越窑褐彩云纹五足炉,道:“你们的主仆之情,如同一块旃檀,如果搁在香炉里的隔片上,可以碧烟杳杳,终日不绝。但你们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来当柴火烧了,不但暴殄天物,更容易引来噬人的烈焰,烧到自己身上!”
我垂目受教,待她说完,低声应以三字:“臣知错。”
“现在知错,已然晚了。”皇后叹道,“公主行事率性,想做什么便做了,不会瞻前顾后。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稳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情郁结之下主动与你亲近,但你为何不退却回避,以致闹到如此地步?”
她这时对我说话的语气并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仿佛我确实是她犯了错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后,终于决定对她敞开心扉:“娘娘,公主与你不一样。娘娘是一株挺拔秀颀的木棉,可以独立生长,在舒展的枝干上开出美丽的花。但公主却是一株紫藤,条蔓纤结,无法独自成活,需要与树连理,让花穗开在云树枝头。当她在找不到她认为可依托寄生的乔木之时,暂时把臣当成了缘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这样不妥,但实在无勇气拒绝她的攀援。”
皇后叹叹气,十分感慨地看着我:“但是,怀吉,她是紫藤,你却并不是乔木,本来就无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净,如果用草木来形容,就应该是杜若或萱草那样的草本植物罢?生在水边谷中,吟风饮露,清净无为。这样独善其身便好,与藤蔓纠缠,不但于她无益,还会危及自己的生命。”
我凝思须臾,郑重朝她伏拜,然后道:“皇后教诲,臣能听明白。但,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春,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
感觉到她讶异的目光,我勉强勾了勾唇角:“其实,臣的愿望,也就是做一株乔木。”
翌日晨,宫门开启后,李玮入宫,除去冠服,跣足伏拜于福宁殿前,向今上请罪。彼时公主已随母亲回到仪凤阁,而今上将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说稍后再论此事,而李玮一直惶恐地跪着不肯起来,低首反复说自己侍主不周,罪无可贷,请今上责罚。今上最后很恼火,对他直言:“你快起来,否则引来众人围观,你与公主的家务事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