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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信无奈,拉她起来:“我本欲叫你修仙,但你……”
“但我天生一颗凡心,实在不合适修行,”红凝趴在他膝上,“不如来世师父再来点化我吧。”
文信笑道:“我正有这意思。”
红凝道:“就怕我是个俗人,没有那样的仙缘。”
文信道:“有心修行,未必就不能成,我早年曾写得一卷书,修行之法尽在上头,你若有心,便去翻来看看,将来或有重逢之日。”
红凝叹气:“和师父在一起是好,可修仙吃不好喝不好玩不好,万一这辈子还没修成就死了,下辈子会不会想起来再修?还有,我辛苦修了几百年,到时候若成不了仙,那不是很不合算?”
文信失笑:“罢,还未开始就先想这些,你趁早别修了。”
师徒二人就这样笑话着拉家常,将往事一件件翻出来数,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年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霭似全都消散了。
许久,红凝终于抬脸望着他,轻声问:“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走?”
文信不答:“待白泠回来再说。”
提到白泠,红凝忍不住好奇:“师兄以前好象是住在昆仑山?难道他被师父收服,所以才跟着修行的?”
文信看着她,正要说什么,忽然门被推开,白泠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几日不见,漂亮的脸上略带疲惫之色,身上白衣却依旧干净平整,无半点污迹。
红凝站起身,埋怨:“就你回来得巧。”
白泠看她一眼。
红凝故意瞪回去。
文信拉着她许久,才松开手,吩咐:“你先出去走走吧,我有几句话要与白泠说。”
红凝看看二人,没说什么,出门去了。
。
门关上,房间恢复寂静。
确认她已离开,文信这才看着白泠,开口:“昨夜神君托梦与我,恐怕也该走了。”
白泠道:“师父不必急着走,且先看这个。”
说完,他抬起右手微微一晃,掌心立刻现出一株青紫色小草来,小小的圆圆的叶片,叶尖散发着淡而柔和的金光。
文信愣:“这……这是……”
白泠道:“这是本族神物九叶灵芝。”
九叶灵芝,修行之人谁不知晓,传说它与九转仙丹一样具起死回生之效,纵然魂魄离体,也能从地府阎君手上强行引回,可惜它生长在昆仑神界,并非凡间之物,举世难寻,有缘人方能得之,因此大都是出现在传闻中,少有人能识别,如今白泠竟能取到这样的宝贝,文信怎不震惊,立即低斥:“你盗这个做什么,快些放回去,若叫上神发现,必会降罪!”
白泠道:“师父服下它就能保住肉体,待百年后修行圆满,必能飞升作散仙,不比鬼仙更好?”
文信摇头:“你怎的如此糊涂!并非我不愿留下来,只是享用此物,需要极大的福德与仙缘,我恐怕没有,凡事不可强求,我寿数将尽,合当如此,你擅自盗取神族宝贝篡改命数,将来事发必招灾祸,于我更无益。”
白泠道:“既然我能取到,可见师父就是有缘人,何必推辞。”
文信想了想:“如此,我便……”忽然停住。
白泠也惊:“这……”
眨眼的工夫,那九叶灵芝竟已枯萎,化作一株干草!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
许久,文信叹息:“你做这些,是不放心她?我看她虽年轻,却极有主意,一时伤心自是难免,但今后就算你我不在,也不用太担心,待我离开,你便速速回昆仑山。”说到这里,语气略转严肃:“来日方长,当前万万不可耽误,既与你师徒一场,你该听我这回。”
白泠沉默半日,点头。
文信整了整衣衫,缓步走过去,盘膝坐到榻上,道:“我走了,后事照我先前的吩咐办。”
白泠立即转身:“我去叫她。”
文信止住他:“不必,那孩子太过看重人间情义,省得她一场难过,我将来也不能安心修行。”
白泠道:“但她很想送师父。”
文信摇头,闭目。
。
暑热天气,黄昏的风却吹得人发冷,时有不知名的花瓣随山溪流水漂下。
红凝双手抱膝,木然看着溪水。
一直以来都是亲自在照顾,文信的身体究竟有多大起色,她就算不十分清楚,也绝不至于太糊涂,最近他莫名地停止修行,今天更是早早沐浴更衣,还有那刻意表现的天伦之乐,都让她害怕和不安。
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却不愿去相信。
被文信从路边抱起那一刻,那安详的笑,和这十几年的生活一起,已让她不自觉地产生了依赖,纵然知道他是修行之人,不会太留恋人间感情。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早离开的那个,时间还很多,一切会照想象中发展。
沾惹太多感情会妨碍修行,她知道其中厉害,所以才会尽量配合,想让他安心离去,可惜她终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想不通也参不透那么多玄妙道理,只知道陪伴教养自己多年的亲人将要离开,要眼睁睁看着他离去而无动于衷,太难。
死亡并不陌生,人人都会经历,奇怪的是,明明每个人都知道这简单的道理,待到身边亲人离开时,仍会忍不住伤心难过一番。她是活过两世的人,本该比别人更豁达,谁知到头来还是难以幸免。
世间没有永恒的情。
夜幕未降,天边已有月亮升起,等了这么久都没有意料中的消息,红凝略觉安心,这才动了动身体,准备起身回去照顾文信喝药。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
熟悉的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一丝担心与歉意,红凝迅速转脸,看着他发愣。
来人锦袍绣带,目光亲切安详。
红凝轻声:“是你。”
锦绣微笑,伸手:“是我。”
手很漂亮,色泽温润,干净无瑕,五指修长,透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红凝看着它犹豫,迟迟没有动作,它却主动扶住了她的臂弯,将她从石上拉起来。
红凝望着那双眼睛:“你早就知道。”
锦绣默认。
红凝慢慢地垂首,将脸埋入他怀中。
锦绣没有拒绝,轻轻搂住她。
怀抱散发的温度叫人留恋,红凝沉默许久,低声:“你真的不能救他?”
“命中注定的劫数,擅自更改只会招至无妄之灾,你想救他,可问过他自己愿不愿意?”锦绣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还看不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升仙,难得他有机缘,若因此便要错失升仙的机会,他会满意?”
红凝不答。
锦绣道:“如你所说,生死轮回与长生本无差别,你师父终会修成鬼仙,从此不入轮回,何必烦恼。”
红凝道:“他是我师父,是我在这世上的亲人,我不想他这么早就走。”
锦绣道:“如今不走,将来也会走。”
红凝抬脸:“我是个凡人,所以无论身边的人什么时候走,我都会这样,除非我比他们先离开。”她有些惆怅:“来世我还是会忘了他们,你说得对,人间没有永恒的情。”
锦绣含笑:“你打算如何?”
红凝移开视线,不答。
锦绣道:“仙道永恒,只要你肯修仙,终有一日会再见到他。”
红凝忽觉烦躁:“我不喜欢修仙。”
锦绣皱眉:“不入轮回,无生死离别,这样不好?”
红凝抬眸看他一眼,奇怪:“你为什么总劝我修仙,我修仙对你有什么好处?”
锦绣道:“对你有好处。”
红凝心中一动:“我好不好,对你很重要?”
锦绣道:“我欠你的。”
红凝试探:“你前世欠我,所以想助我修仙来还?”
锦绣道:“算是。”
红凝呆了呆:“你一直跟着保护我,也是因为这个?”
锦绣默认。
原来如此!猜测被证实,心底反而生起许多失望,红凝别过脸,从他怀中离开,淡淡道:“前世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也没兴趣,我只在乎今生,今生你并不欠我什么,你以后不用再这样。”
锦绣道:“仙缘难得,不知多少凡人梦寐以求,放弃可惜。”
红凝道:“修仙只不过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他们修得长生不死,我们有轮回转世,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是人间的规律,身边的人离开,我确实会伤心,但也会好好活下去,师父选择修仙,我却有我的人生,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工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锦绣道:“仙界才有永恒的情。”
红凝直视他的眼睛:“你想要我修仙,真的只是因为前世欠我?”
锦绣点头:“自然。”
红凝想也不想,顺口道:“那你再变一次茶花让我看看,以后就不用再欠我什么了。”
锦绣微愣,没有动。
红凝忍不住挑眉,半开玩笑:“你对我好,难道不只是因为这个?”
锦绣不答。
红凝道:“你真想要我修仙?”
锦绣示意她说。
袖中双手微微握起,红凝终是鼓足勇气,定定地看着他:“我们不是同类,我修成仙,是不是就可以跟你在一起了?那时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保护我?”
锦绣看着她,迟迟没有回答。
迟疑代表什么?红凝只觉心一沉,惆怅与失落全涌上来,忙侧身望着树梢的月亮笑了笑,尽量使语气轻松自然:“算了,你走吧,反正我不记得前世,你救过我两次,就算欠再大的人情也已经还清了,凡人是很容易动感情的,可怪不得我,以后你不用再来,免得让我心存妄想。”
说完这段话,手心已沁出汗水。
沉默。
凤目含笑,上下打量她。
眼前的人已不再穿红衣,容貌也已改变,却能与记忆中的人影巧妙地重合在一起。花朝会上,那个小小女子当众宣称想做神后,羞恼却坚定,然而一千五百年后,就在历劫成功那一刻,她转身放弃,永堕轮回,如今人间十世仍本性不改,当真是年少轻狂。
终于,他开口斥责:“你太放肆。”
红凝并不迟钝,听出话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放了心,越发大胆,再次转脸望着他:“我就是这么放肆,你,会不会等我?”
锦绣默然片刻,轻叹:“先修仙吧,将来或许……”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方才凭着勇气支撑,也不觉得难为情,如今他没拒绝,红凝反而不自在了,涨红了脸,想笑又笑不出来,这简直就是在调戏良家男人。
见她这副模样,锦绣忍不住笑了,轻轻拍她的肩:“你师父有事,快回去。”
离开
桌上碗中药汁犹在,两张杌子仍是照出去时的样子摆着,别的东西也都没有动过的痕迹,房间里似乎一切如常,只不过少了个人。
白泠独自守在里面,另一个人却不见了。
方才锦绣的话别有深意,红凝已隐约猜到发生的事,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呆呆在门口站了许久,才轻声问:“走了?”
白泠缓缓抬眸,看着她“恩”了声。
短短两三个时辰,肉身就已经被安置妥善,遵照文信的嘱咐,没有设灵位,红凝看着那张竹榻,榻上空荡荡的,却又散发着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主人随时都会回来打坐。
她有点恍惚,喃喃道:“这么快,怎么不叫我?”
白泠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拉住她的手:“师父总算得偿所愿,将来顺利载入仙籍,或许还会回来看你。”
红凝低头看看那手,接着抬起脸,红着眼圈渐渐露出一个微笑:“其实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打算修仙,就算他不来看我,我也能去看他。”
双目倏地一亮,白泠低声:“说什么?”
被他的情绪感染,红凝的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笑道:“想不到吧,大俗人要修仙,你……”
目光刹那间柔和下来,唇角,一丝笑意如涟漪般轻轻泛起,越来越明显,如同春风吹过冰河,俊美年轻的脸不复冷漠,温柔得像一波春水,一样的波光潋滟。
虽然早料到他会意外,但十几年来头一次看他这么笑,红凝硬是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忍不住调侃:“师兄惊艳一笑,难得难得,真怕你要化成水了。”
白泠没计较:“果真要修行?”
红凝抬起二人的手:“对,你没听错,师父先走一步,还有我们,我会尽力修仙,以后请师兄多多指点。”
白泠道:“好。”
红凝道:“明天起你教我炼药吧,我要辟谷修行,争取将来能跟你同登仙界。”
白泠愣住,脸上光彩渐黯。
红凝没有留意,缩回手,走过去收拾桌上的东西,顺便将杌子摆正,边整理边叹气:“还好有我们两个,也没那么无聊,以前师父在的时候,你不说话就算了,现在师父不在,突然这么安静,我怕我受不了,以后我找你说话,你别嫌烦,多少答应两声吧,算我求你……”
白泠打断她:“红凝。”
红凝回身看着他笑:“怎么?”
白泠移开视线:“我要离开些时候。”
笑容僵在脸上,红凝轻轻“哦”了声,垂下眼帘:“你也要走。”转身继续整理房间。
沉默许久,白泠道:“我先回昆仑山,你且安心修行,这里方圆四十丈内都布了阵,寻常异类要进出也难,你没事最好别外出,日常所需之物每半个月自会有人送来。”
红凝忙不停,口里随便应了声,拾起桌上的药碗就走。
白泠拉住她:“我过两年会回来。”
“我知道。”红凝点头,出门。
。
文信的离去并没带来太大的变化,二人的生活一切照常,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