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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一边在医生的指导下积极的接受语言恢复训练,一边去聋哑学校学习拼音手势语言,同时也帮助学校里的老师带着聋哑学生进行口型专业训练。
在没有语言的世界里,只能用手机跟别人交流,可是灵魂在安谧恬淡的环境中开始无限贴近生命里最最原始的本性,那是从心底深处迸发出的最为深刻的善念与信仰。
而那些伤口也在经由触目惊心的溃烂后渐渐平复,经过将近一年的治疗与训练后,她的失语症痊愈。
在语言能力重新回来的那一刹那,她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上一辈子的梦魇,好像是喝过了孟婆汤,但是因为喝得太少,所以并未能完全忘怀,却到底是渐渐模糊起来,仿佛已然遥不可及。
可他回来了,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知道,原来仍然那样清晰,所有的所有都清晰到让她惧怕。仿佛是本来锁在盒子里的东西,一直置放于布满灰尘的阁楼顶端,然后忽然有一天,阁楼轰然倒塌,砸坏了盒子,里面的东西在猝不及防间曝于阳光底下,陈旧而不堪。
他是她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印记。
回到家里,卸妆、洗澡,然后把身上换下来的衣服全部丢进洗衣机,最后她穿着睡衣站在黑暗里,看着楼下那辆银灰色的车静静停在路灯底下,灯光如同一层银色的淡薄细沙镀在车子周身,愈发显得颜色亮堂。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推门下车,抬起头静静凝望了一会,然后倚在车子上,低头点燃一支烟。
有些东西并没有变化,比如无论选什么牌子的车子和西服,他喜欢的颜色永远都只有银灰色。
以前衣帽间里,他的西服排在一起,清一色的银灰,她总是笑话他像是一年到头都不换衣服似的。
有些地方他们很像,总是执着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终于把窗帘拉好,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都隔绝在外,然后躺到床上去。床板上铺的是硬席梦思,只有鸭绒被又轻又暖,阿姨前天刚帮她晒了被子,上面还留有阳光干净香软的味道。她只觉得累到极致,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
小时候父亲最注重养生,坚决不让她睡软床,连家里的沙发都是红木的,后来她去了德国,租房子买家具的时候,硬是买了最软的布艺沙发和席梦思。她振振有词,“这样软软的才会有家的感觉,硬邦邦的家具,连坐在家里看电视都恨不得正襟危坐,有什么意思?”那时候她不懂事,所以并不了解,所谓家,只有有亲人与爱人的存在才能称之为家。要不然,再舒服华丽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具空壳。
而她如今就独自住在这样的空壳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低低的叫了声“爸爸”,慢慢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多才醒过来,醒来时摸到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大约是做了什么伤心的梦,但是她已经记不得了。
她光脚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窗外日光璀璨如明丽的金粉肆无忌惮的四下洒落,洒在浅灰色的楠木地板上,晕起许许多多的明晃晃的小光圈。
晌午的日头几乎毒辣,小区里偶尔有车经过,阳光在车顶反射出的光束投在对面的公寓楼墙上是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她终于望出去,银灰色的车辆已不在原地。
谨纾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正好遭遇了此前二十二年人生中最最倒霉的一天,那会儿她刚刚毕业回国,不肯接受父亲的帮忙,在家里安安稳稳享受了一个多月后,执意自己拿着简历早出晚归的跑各大地产公司和建筑设计院去找工作。那时候她还没学会开车,跑的又热又累,晕头转向,结果坐出租车的时候把包落在了车上,身无分文,手机也没有,又不认识路,天色已经很晚,她一个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马路上不停呼啸而过的车辆只觉得惶恐而绝望。
后来她一直想,自己真是傻,大概真的是在父亲的羽翼下生活得太过安然无忧,所以什么都不懂,其实她完全可以找辆出租车,到家里拿了钱再付给他,或者是找个公用电话直接拨110。
可当时的她,又累又饿,却只知道站在路边流眼泪,后来有一辆银灰色的丰田车停在她身边,他推开车门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看着他甚至还有种手足无措的呆愣。
谨纾觉得难堪,因为直到今天她竟然还可以那样清楚的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他穿的纯白色棉T恤、蓝色牛仔裤和他朝她伸出手时,修长的指节、温暖的掌心以及温柔如水的语调。
他问她,“你是不是迷路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点着头,说:“还有我的手机和钱包也都丢了。”
他说:“来,我带你回家。”
后来她一直缠着他问:“你当时为什么会送我回家?”
他揉着她的头发说:“因为我当时看到你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咪,我没有办法不去管你。”然后又瞧了她一眼,说,“你当时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跟着我走了,也不怕我是个坏人?”
其实她也觉得奇怪,因为她当时竟然根本就没有去想他会不会是一个坏人,他的身上仿佛有种魔力,让她可以信任并且安心的魔力,仿佛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只需要王子轻轻的一个吻,就可以从百年自我保护的沉睡当中苏醒过来并且义无反顾的跟着他离开。
可是睡美人之所以拥有人人艳羡的幸福是因为她的生活永远都停驻在了最美丽的那一刻,所有的童话都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臆想,而生活不是童话,因为时间永远都是在往前行走,所以在最初的华美之后,结局也将随之被残热的剖开。
当然,那时候的她,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第五章
(1)
他把她拉上车去,问明了她的住址就调转车向准备送她回家,结果车子刚刚开动,就从她的肚子里传出两声极其不和谐的声音。她有些窘,他还偏偏听见了,转头看了她一眼,竟然一声不响就把车开到最近的披萨店去。
她中午就没好好吃东西,此刻真的是饿坏了,再加上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顿时觉得自己连脚步都要迈不动了,也顾不上再跟他客气,随便找了个空位就坐下来点餐。最后她一个人吃掉一个小寸的海底金枪鱼披萨和一碗奶油蘑菇汤,吃完后才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跟他说:“要不你留个电话给我,下次我也请你吃饭,当谢谢你好不好?”
他说不用,她执意问他要了手机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输进去,因为手机丢了,所以留了家里的电话给他。
他执意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下了车后隔着车窗玻璃朝他挥手,笑眯眯的对他说:“记得给我打电话哦。”开了院子的铁门,又回过头去强调了一遍,“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哦。”说完也不管他的怔忡,一跳一跳的消失在花园晦暗的树影里。
过了几天她晚上回到家,赵阿姨告诉她白天有个男人给她打过电话,她极少把家里的电话告诉别人,所以一下子就想到是他,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忙拉着赵阿姨问:“他说什么了没有?”
赵阿姨拿给她一张纸,说:“他留了个电话给你。”
她匆匆忙忙扒了几口饭后就躲到楼上自己卧室去打电话,果然是他,一上来就说:“我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好像有人说过要请我吃饭。”
她立马爽快的答:“我说话算数的啊,时间地点随你挑。”
挂了电话她一下从床上跳下去,哧溜一下钻进衣帽间抱了一大堆衣服出来,站在穿衣镜前一件一件的往身上试,可总觉得好像哪一件都不够完美。最后跑到二楼书房去,讨好的替父亲垂肩膀,“爸爸,你跟我讲讲你跟妈妈的故事吧。”
“爸爸不是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
她哼了一声,说:“什么呀,以前我每次这么问你,你都跟我说妈妈是你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孩子,这算什么回答嘛,明显是在敷衍我。”
父亲微微一笑,还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宽厚的手掌轻揉她的发顶,“爸爸没有敷衍你,在我眼里,你妈妈就是我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孩子。”
“爸爸七岁那年,你爷爷被冠上资本家的罪名划为右派遭捕,你奶奶也被送到资本家学习班去学习,随后又被送往青浦乡下的劳改地进行劳改。你们现在的孩子可能没有办法了解,在当年的社会条件下,资本家是多么可怕的三个字。爸爸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的原因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所有的同学全都避我如洪水猛兽,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讲话,六三年四清运动的时候,连一些老师都恨不得每天把我关起来批判我。”
“后来你爷爷在监狱的医院里病逝,法院的判决书下来,被判为反革命,我们家也因此被人抄掉,家里所有的财产都悉数被清卖充公,我被他们赶到一个很小的亭子间里去住。很快,文化大革命就来了,爸爸和学校里的其他同学一起被送往青海乡下,那就是你们历史课本里学过的知青下乡了。”
“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你妈妈。”
父亲抬起头,望着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张母亲的黑白半身像,似乎陷入了遥远而眷恋的沉思当中,“那时候你妈妈年纪还很小,刚上初中,瘦骨嶙嶙的一个小女孩,扎着两只小辫子,皮肤很白,眼睛又黑又大,很喜欢笑,即使在农田里干活的时候也总是那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你妈妈很善良,她见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就常常跑过来找我,开始的时候我不理她,她也不在乎,一个人叽叽喳喳也能说上大半天。吃饭的时候怕我吃不饱,总把自己碗里的菜夹给我吃,还推说自己不爱吃。”
“你妈妈特别喜欢跳民族舞,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跳舞时候的样子,那是一个七月份的晚上,我用口琴吹“devorab’s the me”给她听,她便在树下随着音乐跳舞,那天晚上的月亮很美,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样子,漂亮的就像一个仙女。你妈妈那样美好,美好得几乎让我不敢亵渎,而且那时候我的未来一片渺茫,我害怕自己没有办法给她幸福,她对我说她不在乎,可是她越不在乎我就越在乎。最后终于盼到了知青返城,那时候从我们一开始认识已经过了快十年,当年跟我们下乡的同伴很多人都已经结婚,只有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一次。”
“回城后你妈妈带我回去见你外公外婆,可是你外公外婆在知道我的家庭背景后坚决不同意,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虽然那会文革已经结束,但是从五十年代开始的“反右”“四清”再到“十年文化大革命”,把所有的人都逼得如同是惊弓之鸟,谁愿意跟一个脊背上刻着资本家后代的人扯上关系?但是你妈妈执意要跟我在一起,她跟你外公外婆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收拾东西拉着我离开了。”
“我带她回去见你奶奶,你奶奶在多年的劳改生涯中身体已经熬坏,我们回去后,没过两个月就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不过你奶奶特别喜欢你妈妈,她临走前对我说‘她是值得你用生命去爱护的妻子’。不久我就跟你妈妈结了婚,后来,全国右派甄别平反时你爷爷受到了平反,政府归还了我们家的一些家产,日子也就渐渐的好了起来。”父亲看着她微笑,“再后来,我的宝贝女儿就出世了。”
父亲说完后,她久久都没有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把曾经的故事这样完整的说出来,她觉得心酸,虽然不曾经历过,但可以想象在当年那样艰难的政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爱情该是何其不易?可是那样珍贵那样纯净那样难得的爱情,到了最后,竟然还是没有办法完满。
她想起父亲唯一一次打她,是因为小时候她不肯去学民族舞,当时父亲气急了,伸手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而她亦是直到这一刻才清楚的明白,母亲的早逝,在父亲心目中留下了怎样无法估量的遗憾与思念。
(2)
父亲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用手指擦拭了一下桌上放着母亲照片的玻璃相框,轻声对她说:“晗晗,虽然你妈妈去世的很早,但是她的出现照亮了我的整个生命,更何况,她还给我留下了一件最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你。从这一点上而言,爸爸比其他相守了一辈子的夫妻都要幸福许多。”
她觉得很难过,低声说:“爸爸。”
而父亲只是微笑,“去睡觉吧。”
她点点头,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正事,又走回去,“爸爸,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妈妈时她穿的是什么衣服,或者,那次她在树下跳舞时,穿的是什么衣服?额,再或者说,你想象一下,你觉得妈妈穿什么衣服才是最漂亮的?”
父亲说:“在我心里,不管你妈妈穿什么衣服,都是最漂亮的。”
她气馁,父亲眼睛里的笑意渐渐加深,揶揄道:“原来我的小公主在为第一次约会要穿什么衣服而烦恼。”
她瞠目结舌,父亲哈哈大笑,“你是我的女儿,你心里在想什么爸爸怎么会不知道?”
父亲轻轻拍着她的手说:“如果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