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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满伊在原地晃了晃,还没站稳,已然转身往先前的小巷冲去。兴许是心中焦急,她跑得连连趔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出生至今十九年,萧伊人是第二次这般焦急,第一次,是她的师父花月去世的时候。
长巷狭长,空空如也。萧满伊愣愣地走进去,方才那摊草席有被砍过的痕迹,乱草无章地铺在地面。
萧满伊抬脚轻轻踩上一支干草。草杆折裂发出“嚓”一声脆响。她不经意想起南霜的笑。顺了东西被自己抓住时,南小桃花一脸讪讪地表情,有些羞赧,又有些憨傻,更多的是古灵精怪。
那天她被杜年年打了一掌,手里紧捏着并蒂杏花,捏得生疼还不放开。穆衍风瞧见她,说了几句寒心话便走了。她立在原地,也觉着心底萧条空凉,如现在一般。还好当时南霜来了,还好那丫头喜庆地叫她“烟花”,不然她当时忍不住哭出来,被穆衍风瞧见,被杜年年瞧见,该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啊。
后来自己昏迷醒来,瞧见桃花那丫头满脸好奇地玩她手腕的杏花手链,手指拨动,花蕊晃悠,小桃花的眼珠子也闪忽闪忽。
当时闷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儿撒,一股脑跳起来便指着桃花骂:“瞅瞅瞅瞅!你除了瞅瞅,还会不会用别的词儿?你就瞅瞅你就瞅瞅!瞅瞅就是你不良动机的开始,你瞅完了就要试试,试好了就要顺顺,顺走了,东西就没了!”
南小桃花当时却微埋着头,翻着眼睛还在瞅她,眼里有些尴尬又有些笑意。待她撒完火,又盈盈笑着将她挪在枕头上,为她掖了掖被子。
从小到大,只有她的师父花月对她这般好过,如今又多了个小桃花。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萧满伊讷讷道:“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那天我自己不高兴,把满腔闷气全撒在你身上。你生生受了,还冲我傻笑,你怎么这么蠢啊?!”
萧满伊一脚踹在那用刀劈过的草席上,乱草纷飞飘落。
“萧姑娘。”身后传来清淡带笑意的声音。
萧满伊想也未想,拔剑往后指去:“南霜呢?”
身后的人是狐裘男。萧满伊的剑离他脖间仅一寸距离,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那剑一眼,微笑道:“我本以为萧姑娘要拖杳一阵子,未想你竟如此快便反应过来。”
萧满伊不答,冷然望着他,又问:“南霜呢?”
狐裘男望了望满地乱草,不经意地说:“南姑娘的去处我不知道,但是南姑娘的下场,萧姑娘应当比在下清楚吧?”
萧满伊挥剑铮一声劈在石墙上,怒吼:“你什么意思?!”
狐裘男笑道:“萧姑娘早知青青楼楼主的身份,为何不早些只会南姑娘?”
“我……”听了此话,萧满伊登时愣住,正纳闷之际,不料狐裘男又添了一句。
他说:“哦我忘了,萧姑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青青楼的楼主,事实上,也是花魔教的教主。”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萧满伊愣然望着前方,冬日冷寒,她额角的汗液却涔涔下流:“你说什么?”
狐裘男笑了笑,拱手道:“言尽于此。”
萧满伊脸色苍白,脑子里似杂杳紊乱塞满了念头,又似空空荡荡白白茫茫,她满满弯下腰,手握住剑柄的刹那,一丝恨意顿生。萧满伊猛地拾起剑,也不顾路数章法,胡乱向前刺去,一边带着哭腔怒喝:“你若伤了她,我劈死你!”
狐裘男的武功不若,见萧伊人举剑劈来,一个回闪便躲了过去。
萧满伊扑了个空,脚下不稳,蹒跚跌倒在地,嘴角被地上小石子拉出一道伤口,发髻也被扯散了。膝上生疼,她仍旧挣扎着爬起来。
狐裘男见状微微蹙眉,在萧满伊爬起来前夺了她的剑,屈指封住她的穴位,将她定在原地。
长剑哐当掷在萧满伊的身边,狐裘男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可巧了,方才南姑娘亦说过同样的话。”
——你若伤了她,我咬死你!
午过,太阳躲进厚厚的云层。整个天际都是铅灰色的。
萧满伊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倚在石墙边。她抬目凝视着天穹,手里紧握的仍是那并蒂杏花链子,方才她跌在地面,杏花被握在手心亦往掌中陷去,想必此刻,手掌已然割裂了吧。
她浑身上下都有些疼,左手掌温温热热像在流血,嘴角的伤口已然被冻住,膝盖刺疼,应是摔肿了。
日光自午时收起,天气骤冷。她出门就穿了劲装,想着与小桃花玩玩便回去,哪里料到会被人封住穴道丢在街边。
萧满伊闭上眼,眼里全是纷乱琐碎的场景。
她以前只记两个人,一个是花月,一个是穆衍风。现在多了些,她还时常想起小桃花,偶尔也觉着于桓之与江蓝生并不是那么不招人待见。
如此想来,十九年的生涯至今,又有了些收获。
花月说,驻足回望时,记得拿一张纸,上面写上令你牵挂的名字,令你牵挂的事情,若你能写到满满一张,这一辈子也是很圆满的。
这样的傻事,南小桃花做过,萧大伊人也做过。
萧满伊想着真是可惜,只恨手中无纸笔,不然就这样被冻死街头,而今日圆满却不为人所知。
“萧……满伊?”远远得像是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的眼皮很重,颤了颤,没有睁开,兴许是又幻听了吧。
巷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怒吼:“萧满伊!”
江蓝生一句“顾此失彼”令穆衍风一上午都不大安稳,心中隐隐不知在焦急什么。午时前,于小魔头却悠然晃来了正屋,手中拎了个雕花木牌直转悠,只道: “睡不着了。”
穆衍风正要问个究竟,岂料于桓之一脸闲适自正屋坐下,说:“我在这替你,桃花烟花又遛下山了。”
言下之意便是,你去将她二人寻回来。
穆衍风毫不迟疑便下了山,寻思着二人不过在# 青青楼一条街转着,哪里知道逛遍青青楼的场子,却不见两人踪迹。
他这才将心提起来,所幸拐了个巷子,便瞧见倚在墙边,狼狈不堪的萧伊人。
萧满伊缓缓睁开眼,瞧见穆衍风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想要咧嘴笑,却被点了穴道。她凄恻的眼中慢慢浮起的笑意有些落寞,看得穆衍风心里一紧。
他蹲下为她解了穴道,正要蹙眉责问,却不料萧伊人身子一软,直直向右倒去。
穆衍风慌忙将她扶住,定睛看去,只见她嘴角破了口,头发蓬散,身上冰冰凉凉,左手还紧握成个小拳头。这般模样让他的语气都不禁软了三分:“怎么弄成这般模样?霜儿妹子呢?”
萧满伊闻言,双目又失了色,方要回答,全身却冻得打了个哆嗦。
穆衍风连忙接下披风,给萧伊人团团围上。带着体温,气味清暖的披风,如一道强大的光障将萧满伊护在其中。
仿佛在沼泽地上踽踽而行的人,得了一根木棍足以支撑身体,萧满伊抬起右手战兢兢地抓着穆衍风的衣襟,切切道:“衍风,我将桃花丢了。我们、我们快去找她。”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语气却十分急切。
穆衍风嘴角动了动,目色中层云遍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在心底扎了一扎,他点点头,上前扶起萧满伊,温声问道:“能站起来么?”
萧满伊抬起左臂,狠抹了把嘴角的血迹,咬牙点头:“能!”
虽是寒冬,但所幸江南气候不似北方冷寒,萧满伊独自在巷口呆了一两个时辰,并不至于冻伤。她舒缓了下腿骨,忍着膝盖的痛,右手被穆衍风掺着,左手扶着墙壁,强站了起来,一边讷讷道:“衍风,快去找桃花,找桃花……”
她撑着墙壁的左手,依旧握成拳头。拳状古怪凹凸,穆衍风蹙眉似想起了什么,一把掰过她的身子,目光愣然落在她的左手上,“你拿着什么?!”
萧满伊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手掌渗出血,血液凝结在掌侧。
她刚欲将左手收起,却不料穆衍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硬掰开她的五指。
萧满伊疼得惨叫一声。掌心摊开,那朵并蒂杏花链倒扣在掌心,嵌入肌理,周围满是血痕。
她有些愣然,又像小孩子做错事一般,勉强咧嘴笑了笑,颇有几分平素里的乖张气质,道:“我刚刚就是有些怕……”
话还未说完,穆衍风忽地环臂将她紧拥入怀中,怒道“早知你将手链这般用,当初就该扔了好!”
第45章 。。。
*
曾有许多次,萧满伊想过穆衍风会拥住她。
仿佛是梦里的场景,暮春花飞,柳絮绵绵,池光落晖。
而这一日,穆衍风的怀抱比想象中更温暖,他的右臂箍牢在自己腰间,左手将她的头按在胸膛。
萧满伊以为,若有一天穆衍风这样拥住自己,那么此生此世,天涯海角,自己也会跟着他,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放手。
她定会与他说,衍风,你抱了我啦,抱了我就应该娶我啦。
时光像是静默了一瞬,萧满伊的脑子全然空白。她只顾着推开穆衍风,挣扎得像一只断翅的雏鸟,眼泪轰然决堤,一张嘴便含入咸涩的泪水:“衍风,求求你,快去找桃花,桃花丢了。”
穆衍风皱着眉。
萧满伊想要从他怀里挣脱的力道,令他有些莫名的惶恐。
远天隐隐有雷声,乌云席卷过天穹,亦席卷过穆衍风的眼,他凝视着萧满伊,犹豫片刻,终于抬袖笨拙地帮她拭泪:“你慢慢说,霜儿妹子去哪里了?”
萧满伊哭得直抽搐,抓着穆衍风的袖口,断断续续道:“衍风,桃花为了救我,被青青楼的人带走了。我从前只知道青青楼的主人是销魂蝴蝶丁蕊,我真地,真地不知道她还是花魔教的教主……”
穆衍风听了此言,瞳孔也骤然放大,呆立在原地。
漫天漫地飘起了雪粒子,纷纷扬落在周遭。
这一天没有黄昏,正午过后便是厚重的层云,灿烂的霞晖不见,暝色与冬雪一同降下。
南霜的武功不弱,但花魔教的教主又岂是泛泛之辈。
花魔教蝶教主,一身毒功出神入化,能治方圆三丈的人于死地。倘若遇上内力深厚些的,近身蝶教主三尺之内,亦难逃一劫。
一代新人换旧人。在江湖的一辈少年英雄内,除了穆衍风于桓之等几人是她的对手,恐怕无人再能敌过她。
而穆衍风若能打败蝶教主,也是以迅疾的身法避过她的毒掌,再以犀利的剑法拆了她的招数。对于她的毒攻,也并无破解之法。
花魔教虽不涉足中原,可但凡招惹了花魔教的人,轻则武艺全废,重则死无葬身之地。江湖上,人人都说花魔教蝶教主心狠手辣,冷若冰霜。
因中原武林内,无人见过蝶教主的真面目,这些传闻不过以讹传讹。然而无风不起浪,任何传言定有几分可信度。
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所谓的花魔教蝶教主,竟然就是除开南水桃花,双面伊人的江湖三大奇女子最后一位,销魂蝴蝶丁蕊。
穆衍风蓦地想起几年前,丁蕊名声尤甚时,曾念过一首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当年自己拿着这首词,回家嘲笑了于桓之好些阵子。据坊间人说,这东君主十有八九便是于小魔头。若丁蕊真是倾心于于桓之,那么她对南小桃花定然是极为妒恨的。
因此,不管丁蕊到底是心狠手辣的花魔教主,还是奔放古怪的销魂蝴蝶,倘若小桃花被她掳了去,情况都很凶险的。
穆衍风愣神的片刻,萧满伊毅然决然将裙摆“唰啦”撕下一段布,匆匆将受伤的左手缠了,拾起地上的长剑,冲穆衍风扬头道:“衍风,走,我们这便去青青楼!”
穆衍风自眼风中再次望向她时,眼中已有了凛然肃杀之气。
萧满伊的膝盖受了伤,疾行的时候还有些跛脚。方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伸来一只强健的手臂将自己环住。穆衍风自腰间拦住萧满伊,一把将她倒扛在肩上,脚尖顿地而起,在屋檐上轻点而去。
雪粒子纷扬,云层翻卷之间,隐隐有薄月。穆衍风的话语随着夜风传来:“若事实如你所说,云上镇除了会暮雪七式的那班人,还有花魔教的高手埋伏其中,极为凶险,你现下与我去闯,不定便送了命。你即刻回庄通知小于,让他赶来。至于杜年年……请你知会姐姐姐夫,千万要守着她保住她,劳驾……”
街尽头一颗老树落尽了叶,只余枝桠斑驳伸向夜空。穆衍风在细枝上借力,落地后,便将萧满伊放在马上,他未来得及多做解释,便匆匆卸了马,使掌力往马后推去。
马匹抬起前踢一声嘶鸣,便朝前狂奔。萧满伊只得空抓紧缰绳,猎猎风声,如刀片刮过耳畔,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吃力回头,说:“衍风,救出桃花!还有,你千万,千万千万要保重!不然我饶不了你!”
这场雪有些大,连枯树的枝桠上也堆起了雪。穆衍风讷讷回了句:“你也要保重,不然我亦不会饶了你。”
话语零落在风中,他握了剑,转身便朝青青楼的方向而去。
时光太过匆匆。当懵懂的情愫生根发芽时,暖阳和煦不过刹那。
萧满伊手链玎玲的响动,自风雪中,自回忆中,纷杳而来。穆衍风的心里也落了雪,渺渺冰粒扎进心里。
很多话来不及说,例如此时他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