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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酗酒总是会有点不好意思的,我想来想去,看中了城堡的屋顶。轻功稀烂,试着蹦跳几次还不行,恼得脱下外衣,把酒坛打包扛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城堡的顶是厚重的青石,水一般 沁凉,不陡,我坐得很安心。喝一口洒,发一阵呆,从晌午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夜幕降临,每一个时辰的升腾低落,天色都会变幻,一时一时我都瞧得分明。
月亮很赏脸,又圆又大,亮汪汪。我对着它哭了一回,往后可怎么办呢。还没怎样就这么喜欢他了……
可是我又能跟他怎样呢。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傻猴子,一门心思地往水里钻,想捞住一朵白月亮。这是不对的,我是在要我要不起的东西,所以我伤心,可是,什么东西才是我的呢。承欢父母膝前,给个好男人当老婆,生几个娃,世俗的幸福和圆满,都是囊中之物,就这么多了。
他年风波已定,江湖道别,他将和美娇娘和乐一生,而我运气也不坏,仗着金叶子,可以不用再当渔娘了,买个大宅子,雇两个人陪我爹娘说话,从此小小富贵,安稳一生。欧阳,我们相逢一场,终要各自奔忙,你看,只是这样。
满天星都在那两只眼睛里。这样的夜晚,适宜被心仪的男子搂在怀中,温情而细致地亲吻,一丝一丝地缠绵。
可我心仪的男子他好像住在月亮上,看得见,摸不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见对我无心。以后他看月亮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想我一想,应该不会吧,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他只会搂着那个仙子似的女子,跟她情意缠绵妙不可言。
越天蓝真有福气,想想就窝心,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哭得稀里哗啦,苦来我吞,酒来碗干,三公子,我想念你。那个浅笑动人的你,那个清凉声音的你,那个黑眼珠的你,那个即将要离开我的你。
大战在即,有人还在想儿女情长,我抬袖子抹抹嘴角,把这顿酒喝到尽头。
我是被雨水浇醒的。
草原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晚上明明有很好的月光。我醉得昏死过去,雨大了才醒,头痛欲裂地坐起身,发觉酒坛子已骨碌碌地滚到一旁,被两块大青石给卡住,还剩一点点酒全都漏光了。
倾盆大雨中,我衣衫正单,一气好几个喷嚏。一道闪电经过,我打了个寒战,忽在那一刻万念纷沓,不想再活。
只想就此躺倒,躺在这漆黑的夜晚,被雪亮的雨水浇灭,从此不必醒来,不必再面对人世间的种种。
酒意涌上来,脑袋滚烫,我被汹涌的雨水迷蒙了眼睛,探身往下一望,夜色如晦,城堡门口隐隐有道黑色的身影,清瘦的身姿被手中灯笼照得很长,漫天风雨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孤灯长夜的寂寞。
那是阿白,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手一伸,从屋顶滚了下去。其后我陷入了昏迷,乱梦三千。梦里有很多人在说话,也有很多在吵架,我烦得不行,张牙舞爪地想打开他们,手却被谁攥在掌心,冰凉的一双手。
然后那双手贴在我的额头上,凉得沁人,但很舒服。我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也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袖子,他不停地说:“别哭石榴,别哭,石榴。”将我抱紧些,又把我的头发顺一顺,“你这傻孩子,哭成一锅粥。”
好渴睡,眼皮好重,头也很重。我歪在那个人怀里,恍恍惚惚听到他在说:“石榴,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说过的,要活在一处。”
我应该是在床上吧,怎么城堡也在漏雨,滴滴答答的脸上尽是水,烦。我揩了一把脸,那个人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像阳光照进我的生命一般,会活得很好很久,将来连同我的那一份,也用力地活下去……”
啊?我的头还是很痛,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使劲地、强行地睁开眼,于是便看到了阿白——
然后是诸事宜,他挤上前,只管检查我的伤势,左看看左看看,像是在煎鱼。我想抗议,但没有力气,只得说:“我没事。”
诸事宜把我羞辱的够本了,才重重一叹:“那么高摔下来,若不是喝了酒,你可撑不住。”他抻出手,在额头上抹汗,我想笑,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转着眼睛看阿白,想抬起手抚去他脸上的泪,可手抬不起来。他便拿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我……我迟了一步,你从那上面摔下来了。”
“阿白,我想看你笑。”阿白你为什么要哭呢,你是殿下啊,你早晚会拥有江山如画美人多娇,你不要哭。
他就努力地笑给我看,但他不晓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直笑,一直笑。
我有点累,又睡着了。睡醒了一看,他还在身边,我放心了,接着睡。
睡睡醒醒,反复再三,终于,我有跟他说话的力气了,他握着我的手,断续地,迟疑地问:“……你在念诗,却是什么诗?”
我斜靠着,看茶叶在杯中沉浮,迷惑道:“诗?”
我淋了雨,冷得浑身发抖,他将的搂在怀里,语声柔和得像三月林间的风:“月休走,子休走……你在念空上,但声音太小,又含糊,我听不太清。”
月休走,子休走,但饮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生长相守。我念的是这个,却只能默默地笑自己,我心上的男子这就要和他人长相守了,我不过是个失意的酒鬼,只也躲起来喝喝酒,结果还磕得一身伤,丢脸丢到全天下。
我倚着阿白,小声说:“……我想摘月亮,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又不是后羿,得不到,就能杀死它,我只是个凡人,却痴心妄想,它那么高高在上,我蹦起来也够不着,我爬到屋顶也够不着,殿下,你会笑我吗?”
阿白的确是笑了,他的长衫上全是被我抹得一塌糊涂的眼泪鼻涕,我窘极了,他却悠然道:“摘月亮并不需要你登高,我们不妨将它请到凡间作客。”
“可以吗?”
我全身一阵寒一阵热,阿白走向拿来一件貂毛披风为了披上,我立刻就不冷了。了眸中似有火苗跳动,语声却很霁和:“以后天气冷就披上它吧,它能融化一尺内靠近你的雪花。”
我摸着毛茸茸的披风,心知它定然珍贵,感激地看着他:“殿下,你真好。”
近在咫尺的瞳人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
门被撞开,是风云帮中人,急冲冲地道:“殿下,帮主他……”
是了,我颇有些时候不见欧阳了,但太心虚,没好意思问,这会儿正听得那个带着哭腔说:“殿下,帮主找着了,马摔了个稀烂,人伤得不轻,神医说,得守过了今夜……”
我眼前一阵昏黑,喉中一甜,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雨仍不见停,阿白已不在床边,别派了两个后生哥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床前,见我睁开眼就要喂我喝药,我哑着嗓子道:“欧阳他……他怎么样子?”
两个都很沉痛:“帮主淋得透湿,马在雨里又辩不清方向,待找着他时,人仰马翻,也不知在大雨里待了多久。”
我惊问:“为何会这样?”
风雨琳琅。两人对视一眼,个头高的那个吞吞吐吐道:“还不是为了找到姑娘您……”
“帮主晚间过来了一趟,问看到你没有,问了好多我,大家都没看到,陈克定说你不到晌午时找他要了一坛酒就不见了,帮主一听就急了,飞上了一匹马就去找你。”
“草原太大,他定是骑了很久,前后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马又走不了……”后生哥抹一把汗,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嗫嚅道:“姑娘,这草原是清苦了点,但殿下和帮主有重任在身,他们都挺过来了,你就别……”
“姑娘,听在下一句劝,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能离开草原了,你就再挨一挨。”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里有埋怨,“女人啊,就是不省心,你先是让殿下急得吐了半升血,又让帮主他……”
我睁大眼,怎么,他们竟以为我是要逃跑?我……
我挣扎着想下地,但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就求助个头高的小哥:“能帮帮忙吗?”
外头大雨滂沱,阴风怒号,天气很恶劣。小哥将我背去了诸事宜的帐篷,那个人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阿白和诸事宜分坐在床边,都不说话。
见我来了,阿白起身相迎,从小哥的背上摘下我,抱去了床头。我坐在他腿上,低头看欧阳,他的衣服已经换过,头发仍未干,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额头上蹭破了皮,胳膊也青了,靴子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泥浆点点。
最可怖的是他的脖子,打上了厚厚的绷带,且有新鲜的血迹——
那些血每一滴都像在灼烧,如有几千根毒针打入我的胸口,疼得承受不住:“这……”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脖子。”神医大为无奈,“三公子此刻还未醒来,老夫也是想尽办法,就看明日了……”
“明日怎样?”
“脖子是要害之处,这天昏地暗的,三公子又淋得湿透,这一来,老夫甚苦恼。”神医没奈何地摊着手,对我很不满,“姑娘,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你若不愿待在草原,直接和殿下他们谈谈,兴许还……”
他们都以为我是待不住了要逃跑,欧阳去追我,这才出了意外。我百口莫辩,却听到阿白叹:“神医,莫怪石榴,她没逃,这件事是错在我。她本可过平安自足的生活,是我强拉了一把,把她捉到了险境,是我对她不住。”
我伏在阿白怀中痛哭失声,殿下,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和你们离散,若可以,我愿永伴身边,是我没运气。
情之一字,当真魔障。就让他们误会吧,她将我的心事昭千于众。我哭了许久,阿白摸出帕子帮我拭泪,我们这一屋子病号,叫神医看得胸闷,他摇着头,去旁边的帐篷了。
我从屋顶摔下来,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哭得精疲力竭,又睡过去了。依然是迷混的梦境,梦里是欧阳在杏花春雨中对我悦然一笑,他牵着我的手,用阿白那么温和的语调说着话,在我耳边飘飘荡荡的:“石榴,和你待在一起,我就会对这个世间感到满意。觉得遇佛弑佛,逢魔杀魔,都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可在乎的,除了身边的这个你,让我还想惜命如金。”
一忽儿又是我们来到草原上,他的脸在清风中模糊难认,声音被吹得时远时近:“三年前我们就选了草原,这儿远离尘嚣,便于布局举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布满天地的绿色生机勃勃,给人重新面对一切的勇气。但是石榴,我没想到,给我最大勇气的,是你。”
“……他日国泰民安,大位传于哪位弟弟,与你在王府前庭种花后院栽菜……听你撒娇,看你睡着,一直到老,石榴,你说这样可好?”
纷纷乱乱的话语终了,随即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渐渐地咳得急了,我一慌,强迫自己醒来,却怎么都不能够。我在梦里急得都哭了,可仍被魇住了,彻底沉入了一片漆黑中。
喝了很多很多苦涩的药,吃了很多很多薄薄的粥,我恢复了不少气力,但欧阳还未醒来。神医望气色、切脉搏、施金针、熬汤药,最后捋着胡须唉声叹气:“三公子这却是怎么了,还是烫得惊人,脉象却又略有一点。”
“……略有一点是何意?”
“就是……勉强还活着。”
连日大雨,天光甚暗,帐篷里点起了好几盏灯,却只映出那人灰白的脸色,无比暗沉。阿白看得难过,咳得肝胆欲裂,按住胸口的指节青筋暴起,我忙轻抚他的肩北,帮他缓过这一阵,他脸上浮起沉思之色,良久道:“他这一病,可吃了不少苦头了。”
他自己中的是剧毒,却还来担忧他人。可欧阳,我的欧阳公子,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儿,让我心口疼得弯不下腰。我注视着他的脸,真的,只要你无事,还能满面笑容地和我说着话,我就再不跟你别扭,再不乱说让你生气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是什么也是什么。真的,三公子。
即使你将是旁人的。
几日以来的伤怀、惊吓和揪心全都化成了泪水,一滴滴地打湿在衣襟。我不嘴硬了,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你们怎样,我就怎样,你们却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不擅自先动,一定不会不打招呼,一定不……”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定不”了,我卡壳了,阿白抬手抚着我的发丝,温言道:“石榴,你一定要在我的方寸之内,目之所及。”我转脸去看他,他笑了笑,“我得看着你,才会安心。”
“嗯,在你们离开之前,我不离开你们。”听诸事宜说,欧阳得发出了汗,去了伤寒才会醒转,但他想尽了办法,连针灸都试了,他烫成了红虾米也出不了一滴汗。我琢磨来琢磨去,决心去给了熬一锅羊肉汤。
我幼时生病,青姑会给我熬姜汤,我喝完闷上被子,出透了一身酣畅淋漓的大汗就又活蹦乱跳了。草原上要不到生姜,我多搁点胡椒就是,照样管用。
没有胡椒?我去采野草。草原上植物众多,细致点,定会有办法。我戴上斗笠就要出去,阿白拦住我:“你还未好,让他们去吧。”
“他们大老爷们,不认识这些。”我摇摇晃晃往走,他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