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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妍知道自己一语揭穿了堂姐的旧伤疤,从小到大,她都不曾这样跟堂姐说过话,不知今天打哪儿来的胆量。
“就是因为我当年差点儿毁在张昌宗手上……”眼中泪花四溢,“所以,我才怕你步我的后尘。要知道,像他们那样万人迷的男子,不是我们这些平凡女子可以得到的。我明白,你是怨我不给你自由,觉得我把你当成谋取利益的棋子。可姐姐替你挑选的丈夫,从武承羲到李隆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姐姐会害你吗?一举两得的事情,为什么不愿意?”
绫妍怔住,她已经好多年没看到堂姐的眼泪了,亦从来没听她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的说话。
她胸中一酸,愧疚不已。然而,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便注定无法再回头,她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妥协。
“就算他们是人中龙凤,亦与我无关,我只是想要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绫妍笃定地答。
“好……”上官婉儿眼神中满是绝望,冷笑地点头,“你就等着后悔吧,走着瞧。”
房门砰地关上,可以听见愤怒的脚步声决然远去。
绫妍身子一软,跌倒在椅上,折腾了这一天,演了这么一出闹剧,她真觉得自己体力不支。
有什么东西,炽热撩人的在她唇边流连不散……是韦千帆的吻吗?那初吻的感觉……她直至此刻,仍旧留有余温。
她的双颊又染绯红,仿佛湖畔的晚霞印在了她的脸上,久久不散。
她推开门,朝韦千帆的院落走去,手里,捧着一盆兰花。
来自江都的兰花,她栽种了好久才让它在长安存活,她猜测,韦千帆应该同样喜欢来自家乡的花儿吧?曾经听过他抱怨,说宫里的兰花香气太过浓烈。
江都的兰,清新淡雅,正好妆点他的房间。
不知为何愿意割舍这盆心爱的兰,或许因为感激他今日的帮助……或许,只是想找理由,与他说说话。
她迫不及待想去见他,很想知道今天的一切有没有给他带来麻烦,虽然,她知道见了他,或许会很害羞。
然而越是避见,就越是有鬼……她打算就这样若无其事的与他说笑,以尽快化解两人的尴尬。
“混账东西——”才到了他门口,便听到茶杯摔碎的声音,伴随妇人愤怒的低吼。
是韦后。
虽然声音有些模糊,但绫妍还是能一下就认出来。
韦后亲自到尚服局来了?想必跟堂姐一样,亦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绫妍怔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退。但最终,她选择站到窗下,透过缝隙偷偷窥视屋内的情形。
她看到韦千帆正俯下身子,从容捡拾地上的碎片,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盈盈笑意。
“娘娘何必生气呢?割伤手指可真不值。”
“你可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若不是本宫在皇上面前拦着,你今晚还有命在吗?”韦后怒视着他。
“娘娘息怒。”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微臣怎知皇上已经决定要将绫妍许给临淄王?这既没告示天下,我与绫妍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就亲近不得?”
“本宫真给你气死了。”韦后叹气,“你少装糊涂,宫里的形势,难道你真不明白?这厢本宫与上官婉儿斗得死去活来,那厢你居然与她的妹子暗通款曲,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啊?”
“当然是站在娘娘这一边。”韦千帆踱到她身旁,轻轻替她捶肩,“姑姑难道不能体会侄儿的用心?”
“什么用心?”她眉一挑。
“姑姑想啊,若是今天上官婉儿真与李隆基联了姻,双方联手,日后岂不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他淡淡的点明。
第4章(2)
“你是说……”韦后霎时恍然大悟。
“所以,要拆散他们,只能下狠药。”
“所以你就……”她转怒为喜,“早说啊,害得姑姑错怪你了。”
“侄儿做事有分寸,”韦千帆俊颜忽然冷凝,“姑姑放心。”
“不过,你对上那上官绫妍,果真没动半点儿真情?”韦后依旧质疑。
“姑姑不是一向叫我与她打好关系,以便蒙蔽上官婉儿吗?”他徐徐的摇头。“我又怎会真心待她?想我自幼在青楼长大,人间绝色还见得少吗?以上官绫妍寡居之身,残花败柳,岂是我盘中之物?”
残花败柳……窗外聆听的人顿时全身一颤,手中的花盆险些砸下。
原来,他是这样看她的?他对她的好,一切只是在做戏,只有她这个傻瓜,误认是真心。
这真是她的小芋根吗?真是她儿时最亲密的玩伴,那个跟在她身后痴恋凝望的小男孩吗?
原来,人是会变的,他早就从小芋根变成了韦千帆,换上了俊美外表,底下藏的却是蛇蝎心肠……
姐姐说得没错,她的愚蠢迟早要让她遭受报应的,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一炷香未散,便更换了星辰。
明明久居宫中,为何还会如此天真,以为除了利益,还可以相信其他……她真该把自己的脑子劈开,看看里面到底是否空白一片。
捂住嘴,她害怕自己会哭出声来,匆匆沿着回廊往水榭奔跑,直至再也无路可去,气力耗尽。
手中花盆坠落地面,发出巨响,碎裂成片。
她弯下腰,十指深深掐进兰花根里,掐出汁来……这本来是要送给他的礼物,可现在,她宁可毁了,仿佛要毁掉自己的愚蠢,留下残忍的教训。
他唇边的温度,他嘴里的气息,似乎依旧萦绕着她,魔魅一般挥之不去……她掏出手帕,拼命擦着自己的樱唇,抹去了胭脂的颜色,直到最后渗出血来。
鲜血滴滴而落,沾在衣襟上,艳丽又狰狞。
她要把他的影像从自己的身边统统赶走,哪怕得付出惨痛的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她很庆幸,此刻是午夜,黑暗掩盖了她所有的眼泪,没让任何人发现。
穿过竹林,韦千帆便看到河堤之上,有一点闪亮的灯光。
他熟悉的人影正伫立在水边,手中提着一盏河灯,似在凝思。
今天并非放河灯的日子,为何她忽然会有此兴致?难道是有什么纠结的情绪难解?
那一天,他吻了她……虽然他知道这实在唐突,可却是唯一能帮助她的办法。
她心里,其实是在怪他吧?否则,这两日她为何避而不见?
呵,他知道自己不配,大概让她觉得受了侮辱,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吧?但今天为何要特意约他至此?在这个空旷无人之地……
“你来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绫妍回眸,呈现一抹涩笑,“正好,赶得上吉时。”
“怎么忽然想到放河灯?”韦千帆踱到她身畔,徐徐蹲下,看到沾满露珠的水草浸湿了她的鞋袜,不由得关切道:“小心着凉啊。”
“每年的今天,我都要放一盏河灯,为先夫祈福。”她低声答。
什么?今天是武承羲的忌日吗?他心中一沉。
武承羲,一个让他很羡慕不已的名字,虽然他没见过那个男子,但凭想象,对方应该拥有他奢望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个遥不可及的女子……
“河水绵长,我只希望这盏灯能随之流出宫外,让我牵挂的人能够看见——”绫妍呢喃。
“武大人在天有灵,定能安息的。”他细声安慰。
“不。”绫妍却摇头,“他——没死。”
“什么?”韦千帆一怔,以为悲伤过度的她在说胡话。
“是真的,”她抬头对他微笑,“我的夫君武承羲,他没有死。”
“那他在哪儿?”他大为惊愕。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此刻应该跟他心爱的女子在一起,浪迹天涯,过着自由美好的生活。”
“心爱的女子?”俊颜不禁一凝。
“没人告诉过你吗?承羲当年爱上了宫中一位女官,谁知则天皇帝赐婚,他不得不娶了我,可婚后他对那位女官念念不忘,不惜……”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
“不惜什么?”韦千帆中觉得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不惜假死,以便能与心上人双宿双栖。”
“他怎么能这样待你!”他勃然大怒,倏地起身,“这事没人知道吗?我马上禀告皇上,把那个负心人逮回来。”
“没有用的。”绫妍淡淡摇头,“没有证据,皇上也没办法,现在,我只盼他能念在夫妻情分上,回来看我一次……或者把我也带出宫去,哪怕是当他的小妾,我也愿意。”
“你傻了吗?”韦千帆难以置信,低吼道:“他那样待你,你还对他如此?”
“可我就是喜欢他啊……”她涩笑,“这世间,他是唯一能让我心动的人,也是我唯一愿嫁的人,就连临淄王也比不上。”
他全身僵住,早知她一颗心不在自己身上,但亲耳听到她对别的男人的痴情,还是如同电击,让他难以承受。
“千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叫到这里来吗?”绫妍忽然道。
他摇头,一向聪明的头脑此刻似失去了思索能力,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那天,你帮了我……”她非常隐晦地暗示,“虽然,我知道我是一片好意,可我却觉得自己背叛了心爱的男子,失去了贞洁……”
背叛?他苦笑。她才是真正被背叛的人吧,为何她要卑微地把罪责加诸在自己身上?他熟悉的绫妍,那个高贵骄傲的千金小姐,到哪里去了?
“你嘴唇怎么了?”藉着河灯微光,他猛地发现她唇间红肿一片。
“擦破了一层皮,没有大碍。”绫妍轻轻答。
“你上药了吗?”韦千帆看着那红肿的程度,不禁担心。
她摇头,“我不想。”
“傻瓜,那会留下疤痕的。”他忍不住叫道。“我现在马上去太医署,替你抓药。”
“千帆,我是故意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她在身后唤住他。
“故意的?为什么?”他简直难以置信,难道她情愿在自己美丽的容颜上留下疤痕?
“我在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要再跟别的男子,做出逾矩的行为。”绫妍一字一句用力地回答。
他霎时无语,深深凝视着她,心中一痛。
“绫妍……”他苦涩地唤着她的名字,“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可我已有了喜欢的人。”她狠绝地说,“我心里容不下第二个人,哪怕肌肤相触,亦觉得恶心。”
恶心?韦千帆愣住,顿时苦涩满怔,随即大笑。
他觉得胸中五味杂陈,有如刀子在心尖狂搅,他只能用笑来掩饰自己此刻的哀痛。
“我不是不识趣的人——”他回答,“不会无理纠缠,亦不会对你有了非分之想。”
“那好,”绫妍颔首,“既然如此,就替我放一盏河灯吧,当是为我祈福,祝愿我能早日与心上人团聚。”
这是她能想到最彻底斩断两人暧昧情愫的方法。
自从那日在窗台外,听到了他与韦后的对话,她便计划了今天的谎言。
此后,她不再是他利用的棋子,亦可保留一点点自尊。
她得承认,他的演技真的相当高超,那眼中复杂又心痛如此逼真的神情,若换了她,一定假装不来。
有片刻,她甚至以为他真的爱上了自己,而且是爱她胜过世间所有。
但理智让她幻想熄灭,清楚自己与他之间,有一道永远也跨越不了的藩蓠……
“把灯给我。”韦千帆僵立良久,终于答道。
亲手为她祈福,祝愿她与别的男子恩爱白头,这对他而言,简直生不如死。
但他心甘情愿这样做,因为,她的快乐,是比他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弯下腰去,韦千帆将河灯顺流推出,看见黑暗的水中,似落了一颗孤星。
从小到大,在他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他亦不觉得如此凄凉,风从河面袭来,虽是夏夜,却仍能感到刺骨寒冷。
他不敢看她,怕她发现自己眸中泪光,但他不知道,此刻她早已泪流满面,被她不动声色地拂去。
第5章(1)
她真的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如果那日没有偷听他与韦后的谈话,或许她现在还能维持与他的友谊,保留一点点快乐。
虽然,这样的快乐或许虚假,但总比此刻满怀的绝望与孤寂要好得多。
一个人,知道得太多,活得太清醒了,又何必呢?所谓难得糊涂,大概才是中庸的生存之道吧?
她手持银针,在纷乱思绪中,险些绣错花瓣的位置……这些日子,她心不在焉的,屡次出错,实在不似自己。
“上官尚服,上官尚服——”宫女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脸慌张,似有大事发生。
“怎么了?”她一怔,放下手中绣品。
“皇后娘娘传您去呢。”
韦后召她?这倒怪了,碍于堂姐,韦后从来不曾主动传召过她。
“我马上到娘娘宫中请安。”绫妍镇定地答。
“不,娘娘此刻正在紫霞殿。”
紫霞殿?这不是临淄王妃的居处吗?难道……此次传召与临淄王妃有关?
绫妍顾不得猜测许多,匆匆更了衣,便往紫霞殿去。
才一迈入大门,她便发现气氛极不寻常,不仅韦后在,就连太医也在,临淄王妃躺在床上,似是抱恙。
“绫妍给皇后娘娘,王妃请安。”她屈膝道。
“你来得正好,”韦后娘娘神情冷冽,“这双鞋,是你做的吧?”
定睛望向她所指之物,绫妍只见一双紫花图样束口菱角鞋置于案上,正是她奉命绣给临淄王妃的礼物。
“回娘娘,正是臣下所制。”点头回答。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