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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祖父和祖母都不喜欢兄兄,大伯和家家也不喜欢他。就连阿叔你,也偏向大伯,不喜欢兄兄。兄兄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人爱他,从来就不被别人所爱呢?要是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对我好,我会很寂寞,很难过的。”
赵演默然了,他从来没想得这么深过,这一刻,他竟觉得自己痴长那么多岁,竟然不如一个九岁的孩子看事情看人那么深刻。他只是从小就凭自己的直觉,不喜欢那位过于严肃内向,从来不会讨人喜欢的二哥。甚至,以最恶意的揣测,来针对他。仿佛他做什么都是阴谋,都是算计,都是一种心理阴暗的报复。
孝瓘的眼眶里渐渐有晶莹的泪花浮现了,盈盈晃动。他努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生怕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惹叔父笑话。
忍不住地,他牵住叔父的衣袖,略带哽咽地请求道:“阿叔,我知道你是最好心的人,肯定不想看着他们斗来斗去的。我不想失去家家,也不想失去兄兄。你能不能帮着调解调解,让他们好好地在一起,叫大伯不要再来争了呢?”
赵演在胸中深深地喟叹一声,正想为了照顾孩子的感情,假意允诺一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自己所在的马车,也随即停止下来。
他用衣袖抹去了侄儿眼眶中的泪水,然后侧身遮挡住他,将窗帘拉下来,隔着帘子询问:“什么事,为何停车?”
很快,有人在车外回禀道:“禀常山郡公,前方正好遇到了太原公的马队,太原公得知是您,已朝这边来了。”
这么快?!他闻讯之后,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205
205、乌云压城 。。。
孝瓘抬起泪痕尚存的小脸,露出惊喜之色,“兄兄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好想他啊。”说着,一撑榻沿跳了下来,准备去车门口。
赵演一把拉住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不要出去,赶紧藏起来,别给他看见。”
“为什么?”孩子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解,伴随着亮晶晶的水色,幼稚而纯真。
这片刻功夫,车外再一次传来马蹄声。随后,是他的侍从在外面行礼问安的声音。显然,赵汶已经紧随报讯者后面到来了。
情势紧急,他根本来不及解释,就拉过孝瓘,朝四周张望一番,然后迅速将他塞入榻底,小声告诫道:“你不想你家家出事,不想她遭遇危险,就不要吭声。”说罢,一把扯下帷幔,将榻底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还没等他站起,就听到有马鞭敲打车门的声音。随后,赵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阿演,这大热天的,你把门窗遮这么严实,不怕热出毛病来?”
赵演慌忙起身,拉开车门,一缕橘黄色的余晖斜照进来,赵汶背对着远方的夕阳,身着青灰色的行装,一手握缰,一手执鞭,端坐在马鞍上,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他那张肤色微黑,线条冷硬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然而在此时的赵演看来,却隐隐现出些阴冷。
瞬间的紧张之后,赵演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轻松和镇定,笑道:“原本是敞着的,现在新添了冰块,怕它融化太快,所以关上了,也好多存存凉气。”
赵汶并没有下马,幽深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车厢内瞥了一眼,仍旧是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他的脾性一贯如此冷淡,也习惯性的没有什么情绪流露,不过赵演现在心中有鬼,总觉得他的目光中似有审视,又好像有所狐疑。
为了打破这种僵局,赵演主动问道:“二哥来得如此匆忙,可是怕京中有什么紧急要务,生怕耽搁了?”
“六弟离京时应该安排好了吧。军国要务现在都在晋阳那边,大哥自会处置,我倒是不急。只不过这几日来天气太热,走慢了只会更热,只好一路快马加鞭,借着这点难得的风凉赶路。”他的回答倒是合情合理。
“哦,那么家家的病情如何?”赵演很快换上了略显忧虑的神情,问道。
“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起色。我整日在榻前守候,伺候汤药,家家还是不能说话,只是掉眼泪。我问她是不是想你,看她的眼神,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兄弟,家家最疼爱的就是你了,所以我不敢耽搁,赶忙奏报大哥,请他下令,调你回晋阳。”
这一次赵演是真的着急了,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是想尽快回到母亲跟前去,于是不再多想,对二哥拱了拱手,说道:“那好,我会加紧赶路的。二哥放心,我会照料好家家的。京城政务,有劳二哥了。”
“大哥给你的书信里,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京,回京之前是否绕道晋阳?”赵汶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直视他,目光游离,似乎看着他身后的车厢里,又似乎没有真正去看。
“大哥来信的时候,还在颍川,处理战后事宜,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估计着,怎么着也要八月初了吧。”
赵汶点了点头,手中的马鞭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自己的靴子,神态悠闲地问道:“你嫂子和瓘儿可好?”
赵演紧张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藏在袖子里,几乎要发颤。不知道为何,他生平第一次地对他这位貌不惊人,城府深沉的二哥产生出极大的恐惧。
孝瓘此时就在他背后不远处的床榻下面,他根本不敢回头,生怕孩子发出声音,或者真的钻出来。毕竟,叔叔再好,也比不上父亲。在孩子的眼里,有什么理由要防范父亲呢?
“好,很好,他们在家里等你回去呢。”他强作镇定。
赵汶听了之后,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收回,在他的脸上身上慢慢地打量了一遍。
他被盯得发毛,正不知所措时,只听到赵汶说道:“六弟,你现在胖了不少啊。”
“嗯……大概是最近吃得多,所以……”
“你们在京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操心不用费力的,当然会胖。”赵汶说到这里,硬生生地顿住了,没有继续后面的话。他的嘴角,隐隐有一丝冷笑,又很快消失了。
“行了,不耽搁你了,就此告辞吧。”
等赵汶一行人扬鞭策马,远远地离开了他的视线,他这才松了口气,下令起行。
车门关闭之后,孝瓘满头大汗地从榻底爬出,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看他,嘲笑道:“阿叔胆小鬼,吓成这样,脸都发青了。”
“笑话,我怎么会害怕?”
孝瓘坐回榻上,回答道:“你怕我会出来找兄兄啊。不过你放心好了,既然家家请你带我去晋阳,你又让我藏起来,肯定有你们的道理。你们说什么,我听从就是,不会给你们捣乱的。”
他这才彻底松懈下来,“这就好。”
……
赵演来到晋阳之后,既不去衙署里办公,更不插手霸府的军机要务,只是每天耐心地守候在母亲的病榻前,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每天从鸡鸣时分起床,徒步前往母亲所在的寝房,亲手侍奉汤药,甚至连膳食蔬果,都要亲手伺候她吃下。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都从不懈怠。等到日落时分,饮食汤药伺候完毕,方才离去。
半个月的劳累下来,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面容也憔悴起来。而他的孝顺之名,早已传遍了晋阳,人人都说常山郡公贤德至孝,是难得的贤人。
他固然辛苦,其实比他更辛苦的是陆昭君。他每天从早到晚地守候在床前,害她只能躺榻上一动不动地装病,连说句话都不敢。每天还要在他的亲手侍奉下,一勺一勺地喝那苦涩汤药,只为装得更像些。一天两天还好,发展到十天半个月,任谁也吃不消。
有时候她烦躁不堪不想吃药,这个孝顺儿子就退到屋外,跪在台阶上,伏地跪求,一跪就是半天。她实在没办法,也只得老实吃药。
陆昭君起初怀疑这个过于早慧的儿子是不是已经看出什么破绽或者蛛丝马迹,所以故意每天来借着尽孝之名来折腾她,令她后悔装病,或者没有机会搞什么“阴谋诡计”。毕竟他已经十六岁了,在京城两年,对于赵源和赵汶之间暗潮汹涌的矛盾,应该有所觉察。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立场,他会帮谁,这一点,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难以判定。
不过这个怀疑随着时间的推移,又不知不觉消散了。赵演不可能知道她和赵汶的布置,没道理利用这种方法耍她。何况她瞧在眼里,赵演每天都是极其尽责地伺候她,比侍女们还要体贴细致,从来不见他有任何的懈怠和懒惰,倒是每每望着她的眼神中,饱含着真切的忧愁和担心,怎么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和破绽来。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孝子。
防备收起之后,陆昭君也懒得继续这样辛苦伪装了,渐渐地开始“恢复”,从能说一点点含糊不清的话,到可以慢慢地说出完整的句子;从一下都动弹不得,到可以小心地动动手脚了。
这一天,她注意到,赵演身上那件浅灰色的衣裳已经好几天没有换过了,宽大的袖口边缘,似乎有斑驳血迹,因为时间久了,早已干涸发乌了。
“演儿,你来。”她有些好奇,于是冲他招了招手。
他跪行了几步,到了榻前。在母亲的许可之后,方才起身,小心翼翼地坐在榻沿上。
“你这里怎么弄的,沾了什么?”
赵演支吾起来,“呃,这是……”
她心下疑惑,将他的右手拉到近前,看了看袖口上的血渍。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手,更加重了她的怀疑,于是用力拉住,看了看他的手背,又将他的手心翻转过来,顿时真相大白了。
只见他掌心里的皮肤有四处深浅不一的破损,很明显是指甲掐的,伤口处已经结痂,周围还略微有些没有消退的红肿。
看明白之后,陆昭君的鼻子里竟然有点发酸了。她叹息着,说道:“养了那么多儿子,就你一个孝顺的,我没白养你。”
“家家不必如此,儿子无能,不能替大哥分担重任,只有留在家里侍奉您。这些事儿,都是儿子的本份,只要家家能彻底好起来,儿子就足够欢喜了。”赵演低着头,极恭顺地自谦着。
听他提到赵源,陆昭君的心情很快恶劣了,十天前,她接到消息说,赵源已经处理好河南之地的所有善后事宜,班师还朝了。
按理说,晋阳霸府才是魏国的军事重地,赵家幕府的基业根本,可以左右整个国家命运的骑兵曹和外兵曹都在晋阳。赵源这两年多来大多数时间都在晋阳坐镇,统摄军机,执掌大权,部署和监督各地战事,这次班师,也理应先回晋阳安顿完毕之后,再去邺城论功行赏。
没想到,他居然只派韩轨带领大部分军队回晋阳,自己则率其余三万将士水陆并进,返回邺城。昨天接到消息,他已经小平津渡过黄河,乘船沿漳河东进,按照时间计算,今天就可以抵达邺城了。
他去颍川的时候是从陆路走的,回去的时候为什么改换这条颇为古怪的路线,走并不方便的水路?甚至连回晋阳充当一下孝子,探望探望她都没有,这令陆昭君在怨愤之余,又免不了狐疑起来。
邺城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令赵源如此一反常态?
206
206、阴毒 。。。
水榭中,凉风习习。此时已到立秋,荷塘里的荷花大半谢了,风从西南而来,拂得荷叶阵阵翻动,哗哗作响,好像一波又一波汹涌而来的大海波涛。
孝瓘趴在石桌的一端,眼帘一下一下地耷拉着,小脑袋也一点一点的,活像小鸡啄米。到后来,眼皮实在支撑不住,闭上了。头埋在臂弯里,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赵湛从盒子里拈出一枚属于自己的黑子,打量着整个棋局,沉吟半晌,也不知道往哪里摆放才是最好,秀气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颇为犯难。
对面的孝瑜倒是悠游自在,因为胜券在握,根本不需要耗费半点精神。对于他的拖延磨蹭,孝瑜并不着急,更没有催促,只是侧过脸,看了看旁边熟睡了的孝瓘,嘴角弯出一抹童趣十足的微笑来。
赵湛烦躁了,索性将棋子胡乱一丢,然后将整个棋盘上所有的棋子全部拂乱,颓然道:“不下了不下了,没一次能赢得了你,老是当你的手下败将有什么意思?你去找大人玩吧!”
赵孝瑜是个异常早慧,智力颇高,领悟力和记忆力都相当超群的孩子,不要说整个晋阳宫里,就连所有大臣贵戚家的孩子,不论是和他同龄的,还是比他大几岁的,都不及他聪明慧悟。
赵湛颇为自负,可是两人一起读书时,他耗费一天精力也背不下来的文章,这位侄儿只要草草翻上两三遍,就能背诵如流,还能极轻松地解说出其中典故,各种生僻词汇的意思,每天的课程,他只消两个时辰就可以全部完成,留下赵湛和其他弟弟们继续苦读。因此,赵湛对这个侄儿羡慕之余,也隐隐有些嫉妒。
“我玩不过大人嘛,所以才和你玩。”孝瑜一面笑嘻嘻地回答,一面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碰了碰孝瓘那纤长浓密的睫毛。
孝瓘似有觉察,眉头皱了皱,不耐烦地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脸去,换了个姿势,继续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