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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恕
“胡说!”崔暹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好像陷入了泥潭,整个人都陷入了异乎寻常的紧张和焦虑之中。可嘴巴上,他仍旧粗暴地打断了随从的话。
随从不敢说话了,硬生生地收住了话语。
过了一会儿,他稳了稳神,缓和了口气,低声问道:“太原公是领军大将,负责宫廷卫戍。今晚这宫里陡然动用了这么多侍卫,没有他的命令是不成的。你可打探出,他现在在哪里?”
“听人说,去了东柏堂,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这时候,偏殿里突然传出一阵朗声大笑,透过没有完全关紧的窗缝,隐隐进入了崔暹的耳朵,言语的内容惊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晕过去。
“哈哈哈……大将军之死,莫非天意?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好啊,太好了!这下,朕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国家大权,也终归我元氏掌握了!”
这是元善见的声音,货真价实,得意之情毫不掩饰。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尤其是如此点评那位不可一世的“跋扈将军”。
246
246、震慑 。。。
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这个消息对于皇帝,对于元氏,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也是他们日夜苦盼,终于盼来的天降喜事。崔暹不信,这些人有能力杀掉赵源,难道说这真的是撞了鬼,或者是所谓“天意”?
然而对于他这样深受赵源信任并重用,在朝中树敌无数的臣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坏的消息了。元氏重新掌权,朝中必然会进行一场大清洗,他必然官位难保。可丢官事小,丢命是大。他猜想,第一个被杀的应该是他那位曾经按照赵源的命令打过皇帝三拳的叔父,第二个,自然是赵源的头号宠臣,他本人了。
就算元氏的人还没攫取大权,就被半路上杀出来的另外一股势力夺走了,对于他来说,仍然是场天大的灾难——一旦新的齐王受制于鲜卑勋贵,或者为了获取这些人的支持,就必然会杀掉他们这批被赵源提拔起来,用来对付亲贵的汉臣。如若这般,他不死也难逃流放。
想到这里,崔暹已经不知不觉地冒了一身冷汗,浑身潮湿,厚重繁复的朝服穿在身上根本无法透气,难受至极。无奈,他只能转过身去,悄悄敞开领口,让清凉的晚风进入,以便带走这难耐的潮热。
“大将军到——百官出迎——”
这个熟悉的,拖得长长的声音,令他一个激灵,迅速扭头。
唱礼官的话音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就遥遥地看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出现在大殿前的宽阔庭院中,走在御道上的人各个披坚执锐,衣甲鲜明。各色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众多侍从的簇拥护送之下,有人乘了镂金漆画的豪华步辇,朝这边逐渐接近。
随后,礼乐声奏响。反应过来的众臣纷纷趋着小碎步上前,整齐有序地跪在御道两侧,纷纷叩头山呼。
崔暹跑得慢了一点,落在了后面。急于阿谀逢迎的人们当然不会给他留下空位,他只能跪在一群高高耸起的屁股后面,顾不得雨后地面潮湿,随着大家一起叩头。
在抬头的间隙里,他注意到,这高坐于平肩舆之上的人,确实是赵源,看起来好好的。
奇怪的是,赵源没有穿朝服,只是在玄色裲裆衣外面披了件蜀锦织金的绯红色无袖衫子,头戴漆纱笼冠。他的脸色虽有些白得不正常,但目光和神情一如以往,冷漠而倨傲,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着实气势凌人,神采炫目,令人不敢直视。
崔暹这是第一次见赵源进入皇宫时带领这么多侍卫,而且这些侍卫还着了铠甲,和平日里不同。这种颇为肃杀的气氛,让他联想到了刚才听到的那些传言,难道真的有人造反?而赵源现在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说明叛乱已然平息,大局尽在掌握。
因此,他暗暗地舒了口气。
这次要倒霉的会是哪些人呢?上一次皇帝“造反”,诛杀了十几个大臣,株连家属上百人,行刑方式是丢进大锅里烹煮,或者丢进大牢里饿杀,尸体弃市;而今年初,侯景的大儿子则被剥去脸皮丢进大锅煮成了肉汤,四个小儿子给扔进蚕室阉割,妻妾籍没为奴……想到那些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元氏宗室们,他不禁为他们也许要遭遇到同样的悲惨命运而捏了把冷汗。
很快,队伍到了大殿前,赵源下了步辇,在侍从的搀扶下,缓步上了台阶,朝大殿内走去。
他身边的跟随者中,出现了两张熟悉面孔,分别是杨愔和崔季舒。两人虽然端正地穿着朝服,却目光涣散,表情似乎有点惶然,很不正常。今天下午和赵源在一起的人中,唯独少了陈元康。
群臣依次入殿之后,脸色苍白的元善见似乎有些慌乱地出现了,步履有几分凌乱。等来到御座之前时,佩剑着履的赵源已经站在了御案前,用略带探究的,冷冰冰的眼神,逼视着他。
他本来打算从容入座的,可是,赵源竟然破天荒地上了殿内阶梯,直接站在与他近在咫尺的位置,不但不行礼,还负着手,一脸倨傲,简直就是咄咄逼人。他哪里还敢坐下。想到自己刚才对旁人说的那些幸灾乐祸的话,不知道有没有好事者密告给赵源,这下可糟糕了。
“大将军辛苦了,请就座吧。”
礼乐恰好在这时候结束了,周围寂静无声,上百人的大殿内连声咳嗽也不闻。元善见有点局促地望了望阶下,却见一个自己人也没有,于是愈发紧张了。
赵源冷笑了一声,问道:“至尊方才还春风满面,喜不自胜,这会儿功夫,怎么怕成这样?”
元善见只觉得胸腔里的心急剧地跳动着,几乎提到了嗓门眼。捏了捏藏在袖子里,早已出了冷汗的拳头,他勉强装作镇定,“朕今日刚刚立了太子,又大赦天下。如此喜事,怎能不喜?”
“呵呵,真的么?那么方才臣所听到的那些传言,说臣被人杀了,来不成了,至尊闻听之后,笑得比谁都大声呢?”说话间,他的手放在了刀柄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由于距离很近,元善见清晰地看到,他的指甲几无血色,右手手指和手背上各有一道伤口。深的已经缝合,浅的结了血痂,不过看起来似乎比较新鲜。
他的两腿都不自觉地发软了,但他表面上仍旧装出义正词严的模样,回答:“哪个小人胆敢如此造谣,叫他出来对质!朕绝不允许任何居心叵测的奸佞谣言乱政。”
赵源盯了他片刻,突然抬起手。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眼睛也闭了一下。
然而他并没有挨打,更没有被刀子捅,只觉得下颌处有点细微的摩擦。睁眼一看,原来赵源的手正在为他系住冠带。方才得知赵源到来他一心慌,连忙戴上皇冠就来了,根本来不及系带子。
那双手在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几次微微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凉冰冰的,一直渗透到他的皮肤和血液中去,异常刺激,令他全身都想要打寒战,这种感觉犹如芒刺在背。
赵源的声音在他耳畔响着,不高,有点异常的温柔和客气,“那就是了。臣父子忠心为国,功在社稷,又将至尊从王府接到宫中,辅佐至尊面南而坐,富贵无极。至尊但凡有点良心,就不会咒臣早死的……何况,至尊也知道,臣的脾气有点不好,更是粗鄙暴躁。谁想要臣死,臣不知道也罢;若是知道了,定叫他死在臣前头。”
说罢,已然整理完毕,放下手,面带微笑地略行了个礼,转身下去了。
宴席中,不断有人上前来敬酒,恭维奉迎之余,也有人大着胆子旁敲侧击,向他打探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
他回答说,宅子里有奴隶造反,已经全部擒拿,羁押起来准备审讯。侍卫们和刺客搏斗时有所死伤,等过几天尘埃落定再行抚恤。至于陈元康和赵汶为什么没有出席宴会,是下午时被他派出去公干了,这几日不会回来。
于是众人又纷纷一脸关切紧张地打探他的伤势。他稳坐在席上,摆了摆手,微笑道:“诸卿不必慌张,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没有大碍,将养几日就痊愈了。这期间的朝政事务,由杨愔、崔暹、崔季舒、杜弼四人暂时处理。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寻常事务,尽管交予他们批复。有紧急要务或军国大事,送至东柏堂,我自会处置。”
众人各自松了口气,毕竟心中无鬼,坦荡荡的,自然不会害怕。只不过,他们也在暗暗揣测目前还没有露面的几个元氏宗室的命运,因为嫌疑的目标,很容易指向他们。没有几个人会当真以为那只是单纯的奴隶造反,毫无幕后主使的。
宴席在不怎么欢快,各怀心思中进行着。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皇后悄然出现了。她将赵源唤到廊柱后面,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一番。她的眼圈红红的,眼睛里很快涌起了亮亮的水光。
“你,你还好吧?”
“没事儿,好得很。”
“听说你受伤了,这可怎么得了,真是吓死人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听到内侍这样禀告的时候吓得不行,那时候人人都传你出了大事,只怕,只怕……”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将妹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拍了拍,笑道:“你这不是亲眼看到了,我还健旺得很呢,谁也杀不了我,怕什么?”
皇后抹了抹眼泪,另一只手伸出,捏了捏他的肩头,又试探着按了按他的胸口。
赵源随着她的动作抽了口冷气,身体微微战栗着,眉头也蹙了起来。
皇后顿时急了,将他拉到偏殿里,关上了殿门,让侍女看守在外面。看看隐蔽了,这才抽泣着哭出声。“你还要骗我,还说没事,都这样了你还跑来饮酒作乐,你就不怕死吗?”问到这里突然意识到用词很不吉利,急忙住了口。
他正要隐瞒,她的手已经扯掉了他的衫子,想要解开他肩头的皮扣。他连忙躲避着,摇手道:“真的没关系,虽然伤了好几处,不过都是皮外伤,一点也不深。”
可是,由于这样大幅度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再难以伪装,只能坐在胡床上,捂着腰腹部,不吭气了。
皇后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服,又看到里面厚厚的包裹,以及渗透出来的血迹,愈发悲伤了,手上颤抖再也不听使唤,只是哭个不停。
他忍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微弱,中气不足地劝说道:“是我不好,对你隐瞒了。不过,真的不要紧。否则,我还能来这里,还行动自如么?”
她哭了好一阵,见他疼的没有力气继续安慰她,也有点愧疚,勉强止住哽咽,为他穿上了衣衫。一面打量着他的气色,一面半担忧半责备地说:“虽然如此,你也不能跑来饮酒啊。受了伤的人再饮酒,血会流得更多更快。你不怕,我可怕得要命。现在咱们赵家就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又是个一贯争强好胜,不肯爱惜身体的人。瞧你这几个月,比以前更瘦了,风都能把你吹倒……这,这可怎么得了?”
赵源无奈,屏了一会儿,稍稍缓了缓劲儿,说了一些道歉的话,又保证回去之后好好将养,十天内不来皇宫,皇后的情绪这才略略平静。
兄妹俩聊了一阵子,皇后突然想到了一桩事,“对了,不是说侯尼于下午时候去了东柏堂,当时你也在那里吗?怎么现在你来了,他却没来,他现在在哪里?”
247
247、亲人 。。。
赵源的神色微微一黯,不过,他很快换作一脸轻松状,回答:“我派他出去公干了,没有三五日回不来。”
“公干?”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哥哥,好像想从他的表情中瞧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一样,“明日一早出发就好了,何必大晚上的外出,连天子建立东宫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来参加?”
他笑了笑,眉头舒展,态度一如往日一般闲散不羁,不露任何刻意痕迹,“你们妇人家总是把男人的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下午时我遭遇了刺客,虽然全部擒拿,可目前的审讯还没有什么进展。想追究出幕后主使,这样的重要差事当然要交给自家人去办,我才放心嘛。何况,这种事要赶早不赶晚,也许只要晚上一天,就被毁尸灭迹,找不到任何证据了呢。”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皇后不再怀疑,也就微微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正准备离开。可是她走到一半时,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神情颇有几分凝重,压低声音问道:“我听到传言说,你今天下午和那几个人在一起,是在密谋篡位步骤。他们元家的人怕你马上就要动手,所以先下手为强,就……”
“传言而已,听听就罢了,哪那么可信。”赵源摆摆手,打断了她的猜测,“我要真是打算立即篡位,用得着主动奏请天子建立东宫?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他说得虽然有几分道理,可是皇后并不信。这些日子来,随着他从前线的凯旋,晋阳霸府日臻顶峰的权势威赫,令元善见惶惶不可终日,经常对她诉苦,说赵源回来之后就要篡位了,篡位之后,他的性命必然难保。
她嫁给元善见已经十余年,虽然元善见对她礼敬有余,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