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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瓘在他面前的胡床上坐了下来,眼睛只是盯着脚前的地面。虽然他并不畏惧他,但是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过江以后,你真的还要再回南边去吗?”赵源一手抱在胸前,掩着阵阵闷痛的胸部,等了一会儿不见儿子说话,只得主动询问。
“是的。战事未定,侄儿还要领兵西进豫章。”
来之前,他事先说好了,只送伯父过江,送完就回去。
沉默了片刻,赵源抬头说道:“能不能别回去,跟我回邺城?南边战将如云,不缺你一个。或者,你再想来,秋天时候再回来,反正战事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四下无人,也没有什么避讳的,孝瓘小时候被他宠惯了,虽然这几年有些疏远,不过他在赵源面前没有任何顾忌,有什么就说什么。
因此,他很干脆地拒绝了,“我不想回去。眼下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侄儿怕错过了最佳战机。驰骋沙场,开疆拓土,是侄儿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希望伯父不要阻止。”
“你家家想念你了。”赵源的神色黯了黯,随后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来,取出一封信,还有一双手套。
“这是她托人捎来的,有给你的家书,手套是她亲自缝的,怕你握缰的时候磨破了手。她听说江南湿冷,北人不习惯,手上会起冻疮。我前些日子忙了些,忘记交给你了。”
孝瓘接过这两样东西,并没有急着拆信,只是将那双精工细作的手套拿在手上,打量着。上面的针脚非常细致,还有精美的绣饰,一看就知道母亲是很用心才做出来的。
看了一阵,他将信和手套都装入袖中,沉默着,也有些矛盾。
“你跟我回去吧,郑妃身怀六甲,按照月份,等到夏天时就要生了。女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丈夫在她身边了。”
郑妃是他为孝瓘娶的妻子,出身荥阳郑氏,门阀甚高。而孝瑜娶的则是范阳卢氏的女儿,他隐约听说,夫妻关系不怎么样,不过,表面上还是能维持平静的。
面对赵源充满期待的目光,他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拒绝了,“现在才三月,我晚一两个月回去,肯定还来得及。伯父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回去以后静心休养才好。”
赵源有些失望,也有些掩饰不住的凄凉。他无声地叹息着,披了件无袖衫子起身,拉住儿子的手,带着他走出门,一路走上船头的甲板上。
大江之上,波涛滚滚,前堆雪浪,回首南岸,是迥异于北方群山的秀丽钟山,岸边一片苍翠绿意,风景壮美无垠;而向前看,遥遥能见广陵,岸边还是青黄之色,远景苍茫萧瑟。
江风入袖,溢满襟怀。听着涛声阵阵,他的心中,难免情绪激昂,豪气勃发。
“杏花烟雨,江南春色,的确让人流连。不过,你打算以后就在南边了?”
赵源拉着他的手,眺望着北方,说道:“我和你祖父出身于塞北六镇,算是半个鲜卑胡儿。西风烈马,冰刀雪剑,才更容易让人保持斗志。想要拥有这大好河山,就要有同样大的襟怀和志向。留在江南,只会将它们慢慢消磨干净。你愿意,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
猎猎江风将他的衣袂阵阵掀起,孝瓘感觉到,伯父的手凉冰冰的,好像比以前消瘦了。下意识地,握紧了伯父的手,他害怕这越来越大的江风,会将他吹走。
赵源似乎走神了,只是眼神飘忽地望着远方,拉着衫角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又是一阵大风,终于将他身上的衫子吹落了。
孝瓘低叫了一声,伸手去捉,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件绯红织锦的漂亮衫子乘风飘飞,遥遥地落入大江,盘转几周,在暗灰色的滔滔江水中彻底消失。
莫非,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留不住吗?
261
261、父兄 。。。
孝瓘站在长江南岸,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江水。即使隔着浩浩汤汤的大江,他几乎无法看到对岸,可他依旧静静地伫立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原本一碧如洗的蓝天,渐渐被乌云所遮掩,天色一点点暗了。风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到后来,开始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将他身上的衣甲淋湿了。他没有回去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似乎对渡江远去的那个人,依依不舍。
一个身形单薄,却个子高挑的少年,举着一柄油纸伞,悄然走到他近前,为他遮雨。
烟雨蒙蒙,江天一色,如此景致,只能让人徒增伤感。两人默默地站了许久,少年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现在赶去,应该还来得及。”
“你知道我的心事?”孝瓘转头,瞥了他一眼。
尉相愿是个少年老成,很有独立见解的人,六年前在黄河边上被赵源相中带去京城,做了孝瓘的伴读,之后又和他一起从军,一起出征。虽比他小了三岁,却是他关系不错的伙伴,外加得力下属。因此对于他和赵源之间的事情,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至尊应该很希望您也一道回去的,您为何不遂了至尊的心愿,让他高兴高兴呢?”
尉相愿用一双极有洞察力的眼睛,望着孝瓘,似乎有所期望。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我和伯父的恩怨,你也知道。”
“至尊最是爱重殿下,甚至胜过待河南王。以小人看来,至尊的龙体,似乎有些……此去相隔千里,通讯不便,万一有什么重大变故,只怕殿下会追悔莫及。”
孝瓘被他说得有几分动容。踌躇片刻,他看了看四周无人,亲卫都距离很远,这才压低声音,回答:“我正是为此事烦恼。可我实在不方便回去,只怕招惹麻烦。否则,我也不会回绝陛下的好意。”
他诧异了,“哦,为何?”
“伯父现在身体不好,很不好。”孝瓘说到这里,顿了顿,有点艰难地说出了他先前的见闻,“我见他咯血了……徐之才都治不好,何况他人了。若留在建康暂且休养,兴许能有起色。可他坚持要回去,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只怕就算回了京城,也要出事的……”
他说不下去了,尾音中已经带了一点极力克制下的哽咽。他转头面向大江,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尉相愿缄默了,情绪也被感染,颇为沉重,也就没用追问,静静地陪着他一起悲伤。
过了好久,他抬手抹了抹脸,深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当年我恨他,恨透了。可这几年过来,好像也渐渐淡了。他待我,也确实很好,很好……可是,河南王待我也很好,一点也不因为我的身世就疑忌我,排挤我,反而像对亲兄弟一样地对我。我若回去,只怕会给他平添麻烦,只怕会将这十多年的兄弟之情毁于一旦。”
他注意到,孝瓘在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伸向腰间,捏着系于蹀躞带上的佩饰,慢慢摩挲着。那是一对翠玉雕成的小鞋,一大一小。大的将近两寸,小的约有一寸,雕工精美,造型别致。甚至能清晰看出,鞋面上有微微凸起的桃花图案。
这一对小玉鞋,从他第一次见到孝瓘,就有了。这六年来,孝瓘一直将它随身带着,却从不肯取下给他仔细观看,好像这玉鞋对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一样。
他突然心中一悚,明白孝瓘的真正心思了,“莫非,殿下真的不打算和至尊确定名分,不想当未来储君?”
“正是如此。”
“可您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儿子,河南王身为庶子,根本不能和您争夺这个位置。唾手可得的位置,您为何要让人呢?”
孝瓘叹了口气,又释然一笑:“将来河南王为至尊天子,我为领兵大将,他主内政,我主军事,兄弟协力,不是更能早日统一河山,结束乱世吗?我的志向不在朝堂,勉强我坐那个位置,只能是把我架在火炉上烤。将来不是河南王来杀我,就是我不得不杀河南王。就像伯父和父亲的例子,好好的一对兄弟,最终只能以血决绝。”
尉相愿思忖片刻,有些担忧,“小人只怕后事发展不如殿下预料这般顺利。”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敢问殿下,您和河南王的兄弟情分,比至尊与太原公,如何?”
孝瓘愣了愣,他从记事起,赵源和赵汶这对兄弟就已经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了,所以他并不清楚他们是不是曾经好过,友爱过。
因此,他的回答并不肯定,“这个……难说。我只知河南王和长广王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些,毕竟他们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
“以小人看来,也许在遇到皇后之前,至尊最亲密,也最爱的人,正是太原公。当年小人在黄河边上初遇至尊时,他曾跟小人讲述过幼年时与太原公共患难的经历,讲着讲着,流了好多泪,非常难受……”
接着,在孝瓘诧异的目光中,他将当年赵源向他讲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感慨道:“当今天子,是小人所见最重情义之人,可即便如此,后来还不是落了个兄弟决裂,背负恶名?殿下与河南王的兄弟情义,只怕不及他们的万分之一。怎能轻信河南王,笃信他将来大权在手,不会因为听信他人谗言,对您下手呢?”
孝瓘听得脸色越发沉重,嘴唇也紧紧抿了起来。许久,仍是沉吟不语。
尉相愿忍不住提醒道:“恕小人直言,长广王似非良善之人,又与河南王过从甚密,只怕会对殿下不利。”
“你说的这个,我并非不知。只不过我一直是陛下的侄儿身份,朝臣们都以河南王为陛下的唯一子嗣,自然暗地里许多经营。这些人在河南王那里投入不少,我一旦回去,局势改变,只怕会有不少人会忌恨我。敌暗我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暗算,要置我于死地。”
尉相愿也深知朝堂险恶,根基薄弱的孝瓘一旦当了储君,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此,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了。
孝瓘眼望着滔滔江水,滚滚浊浪,叹道:“祖父创业不易,伯父更是为此栉风沐雨、呕心沥血。乱世之中,三国互相牵制,势如累卵。一旦内讧起来,只怕瞬间就要倾覆。我只想为国效力,将来功成身退,当个富贵闲人,不想这江山基业因为我们的兄弟争斗,就此毁了。”
……
黄河畔,黄昏时分。
赵源从昏睡中醒来,橘黄色的夕阳斜照在窗纸上,又透过窗纸,漫洒进来,给他没有血色的面庞上,映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他并不想睁开眼睛,只是想继续躺着,享受一下最近很难得的,没有剧烈病痛的日子。
以前,每每受伤生病,被痛苦折磨,他就会暴躁发怒,训斥责打身边的奴仆。可现在他好像连这点火气也没有了,也许是有气无力的缘故,也许是看透了宿命,只想积攒着剩余的一点体力,去完成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罢了。
被孝瓘拒绝之后,这回程的半个月来,他的病越来越沉重了。尽管他也很想努力撑着,回邺城去见牧云,可他仍然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种悲哀,就像漫长到看不到黎明曙光的黑夜,让人绝望。
心力交瘁,令他现在连行走都困难了,只能整天躺着。可即便如此,路途中的车马颠簸,还是让他颇为辛苦。
意念朦胧之间,赵源隐约听到帐外有歌声。遥遥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调子有点熟悉,但是有好多年没有听过了。
到后来,歌词也可以听清了,是用鲜卑语唱的,“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首歌他也会唱,小时候在怀朔镇时,他曾和小伙伴们并肩坐在城头上,看着茫茫草原,看着混沌夕阳,唱着这支《阿干歌》。
“阿干”是鲜卑语“哥哥”的意思。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燕国开国君主慕容廆逼走了哥哥,事后很后悔,便派专使请哥哥回去。吐谷浑说:“我虽然想回去,但还要看看马群的意见怎样?就以头马的方向作决定吧!”说罢,从白兰的东门放出了百匹马,谁料马却向西南方向跑去。吐谷浑就此谢绝了使者,永不东归了。慕容廆思念他的哥哥作了《阿干歌》,一直流传到现在。
听着听着,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歌声重复了三遍,越来越低,渐渐消失了,连回音都没有,好像从来就没有响起过一样。
赵源手撑着榻沿下了地,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向外张望。
他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歌,唱得如此慷慨悲伤,好像草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带起漫天黄沙,将兄弟间曾经的情,曾经的爱,曾经的恩恩怨怨,一并掩埋了。
窗子一开,漫天飘舞的杨花乘着风儿,进入帐内。
他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屏了片刻,仍旧不可避免地喘了起来。
侍从恰好送药进来,一眼看到他站在窗前,连忙放下托盘,上前关闭了窗子,又搀扶他回去。
“你叫人去找找,刚才,是谁在唱歌。”
262
262、蛇蝎 。。。
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