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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巳之日,凌晨三鼓,寒星满天,晓月如钩。皇宫里那条长长回廊的檐角到处都燃起了一盏盏松枝状琉璃宫灯,照得柏木地板上到处都荡漾着一汪汪清澈见底的银亮。
两排廊柱边的羽林军武士们一个个挺胸凹腹、佩刀悬剑,像钉子似的一直站到了视野的尽头。
司马懿、陈群、曹真都是被钦差谒者连夜从睡床上召唤而起的。他们破天荒第一次乘着坐辇在宦官们的拥领下慌不迭地赶到嘉福殿前堂,只见太尉钟繇、司空王朗、御史大夫董昭等寥寥几个元老公卿已经坐在里边的红绫专席坐垫上等候着了。
孙资从后堂的门口边慢慢移步过来,一双明亮如烛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司马懿,嘴里的话却似乎是冲着他们三个人一起低声而说的:“三位大人且请在此稍候一下,陛下此刻正在后堂密室召见华司徒议事。”
司马懿迎着孙资的眼神暗暗一点头表示会意,若无其事地随着陈群、曹真一齐在钟繇他们身边坐下。他双目直盯着后堂密室两扇黑洞洞的大门,袖中的拳头却禁不住暗暗捏紧了起来:曹丕在这病危弥留之际,第一个宣召进去密谈的居然是华歆?难道他要以华歆这“老怪物”为顾命首辅大臣?可这华歆已是年过七旬、精力不济了呀!他怎么会让华歆来当顾命首辅大臣呢?
他在外边正自揣测着,后堂密室里面的华歆却跪坐在曹丕的病榻前捧着曹丕的手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曹丕安慰了他片刻,强忍着病痛,慢慢开口问道:“华爱卿,您且给朕建议一下,朕应该任命谁为顾命辅政大臣哪?”
华歆那一大把花白须髯上滴满了泪水:“陛陛下,您切莫妄言此事——您的龙体一定会顺利好将起来的”
“世间无不朽之木,天下无不死之人——朕不像秦始皇、汉武帝那么贪恋长生,对这一点早就想开了唉,只是朕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曹丕淡然笑着摆了摆手,“今夜趁着朕的脑筋还没病得一塌糊涂之前,朕要加紧把这些身后之事安排妥帖了”
他一边慢声说着,一边从榻床高枕之下摸出一封信函来,哆哆嗦嗦地递给了华歆:“这是前日孙资、刘放从校事府那边接到的一封据说是曹休在许昌城朱雀门无故自崩那天后私底下悄悄写给曹植的慰问信华爱卿您替朕仔细瞧一瞧,它到底是不是曹休的亲笔字迹?”
华歆听了,心头登时狂跳不止:曹休竟敢在曹丕病重卧床难起的这样敏感时刻去和曹植私相交通?这可是触犯了曹丕心底的大忌啊!但曹休也未必会有这么傻吧?他战战兢兢地捧着那封信函瞅来瞅去看了半晌,最后也只得答道:“陛下,老臣如今实在是老眼昏花了,怎么瞧也瞧不分明您可以招来熟悉曹大都督字迹笔法的一些宗室亲信帮着好好辨认一番。”
“朕昨天让曹真认真看过了,他说这信上的字迹确实有些像是出自曹休之手,但兹事体大,他也不敢肯定。”
华歆听曹丕这么一说,更是不敢乱趟这潭浑水,慌忙应道:“这个为求稳妥起见,陛下就可降下御诏,速令曹休回京前来对质吧!”
曹丕闻言,抬起眼来幽幽地盯了华歆一下:“您认为曹休在这两三日里能够及时从合肥赶到朕这里来当面对质吗?朕原本是有这个想法的。可惜,朕现在怕是撑不到最终彻底辨清这件事儿的那天了罢了,罢了,无论这信上的字迹到底是或不是曹休的笔迹,朕都来不及去追究了”
他讲到这里,双眸刹那间变得精光暴射:“朕已经决定了,不将曹休列为顾命辅政大臣人选”
华歆一听,暗吃一惊:这个曹丕的疑心真是太重了!只因这“莫须有”的一封慰问信,他就对曹休半信半疑这也未免太过猜忌了!
“当然,朕不将曹休列为辅政大臣人选,也并不是单凭这一封‘慰问信’的缘故。您应该知道:他曹休乃是太祖武皇帝的亲侄儿、朕的堂兄,不像曹真只是太祖武皇帝自幼收养的义子他若成为顾命辅政大臣,仗着那一股宗法名分上的优势胡作非为,谁还能制约得了他?”曹丕抬头望着高高的室顶藻井,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把他列入辅政大臣人选,也并不等于朕就不重用他。朕会将这份人情留给叡儿去做朕会嘱咐叡儿在他即位之后立即加封曹休为大司马,阶居三公之上!这也算是给叡儿一个笼络他的机会曹休今后当不上顾命辅政大臣,应该就只会怨恨朕这个先帝,而不会迁怒于叡儿。将来,他受封大司马之位后,更会感激叡儿的知人之明,从而对我魏室忠心到底的”
“陛下圣明,老臣实在是叹服不已。”华歆听罢,急忙深深伏身叩首而赞。
“华爱卿,朕今天召您最先进入密室听旨,其实是准备向您托付一件特别重大的事情——那就是朕希望您今后能一如既往地继续于朝堂中监控司马懿啊!”曹丕转过了头直视着他,紧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凝重有力地说道,“朕这一次迫不得已,只有任命他为辅政大臣兼镇南大都督了!”
“陛下!您忘了先帝的遗嘱吗?司马懿掌不得兵权啊!他此番若是兵权在手,只要假以时日,恐怕威势之盛更在曹休之上,谁能制衡得了他呀!”
“唉!那么,依华司徒您之高见,谁又能接得了这一镇南大都督之重任呢?昨日午时朕刚接到兵部呈来的紧急军情讯报,孙权将调派诸葛瑾从夏口城,陆逊从长沙郡两路齐发、东西夹击,直取襄阳而来!”曹丕说到此处,猛地倒抽了一口长气,双目精光灼灼地盯着华歆,“谁谁能替朕敌得过这一大劫?您给朕举荐这样一个人才出来!”
“这这”华歆低下了眉头,嗫嚅着再也答不上来。
曹丕看着华歆无计可施的模样,眸中的光亮不禁渐渐熄去,眉宇之际隐隐透出一丝黯然。他静了片刻,双眼低垂,慢慢说道:“荆州乃是中原腹地的藩屏,北有洛阳京畿禁军俯临于后,西有曹真屯兵于右,东有曹休驻军于左,三面相钳——司马懿在那里左右受制,纵是真的心怀异志、行有异动,应该也闹不出什么气候的!华爱卿,您以为如何?”
华歆顿首于席,黯然半晌,终于开口答道:“陛下既有这等钳制平衡之策,老臣自是再无异议。”
曹丕也定定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沉沉又道:“朕稍后会执笔亲书遗诏,升任您为本朝太尉,位居诸大将军之上,节度天下兵马调遣之权,这样您就可运用职务之便时时监控司马懿了司马懿至多只能调动得了他镇南行营里的兵马而已。依朕看来,单凭那区区十余万荆襄之兵,他亦做不得什么大事!”
华歆不禁感动得泪落如雨:“老老臣在此多谢陛下的衷心信任之恩!只不过老臣年迈力衰,恐怕会有负陛下之重托啊老臣实在是诚惶诚恐”
“华爱卿,您不要推辞。朕相信您一定能行的。”曹丕脸上波澜不惊,只是摆了摆大袖,劝住了他的谦辞——瞧这华歆的身板儿,应该还是能再撑持六七年吧?六七年之后,司马懿就是五旬之龄开外了,叡儿自己年高力强,就可以掌控住司马懿了
“陛下,老臣苦苦思忖之下,倒有一个建议:陛下为了避免司马懿在镇南行营中独树己威,不如伺机向他的部下将校中间埋设‘楔子’,对他施行‘自下而上’的暗中监控”
曹丕听了,唇角缓缓游过一丝深深的笑意,只是不动声色地应道:“华爱卿,您这个建议极好。日后,您在太尉之位上尽可放手依照此计而行,不能让司马懿在军中独攫其权朕一切就都拜托您了!”他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他其实先前在暗中早有安排,那十余万荆襄驻军之中,三万“虎豹营”战士才是里面最精锐的主力。只要“虎豹营”还掌握在曹氏宗亲的手里,司马懿在镇南行营中就掀不起什么大浪来。鉴于此,曹丕听从了夏侯尚生前的建议,及时把夏侯尚的堂弟夏侯儒调任为统领“虎豹营”的骁骑校尉,并且给了他等同于镇南行营副职主将的便宜从事之权。
想到这里,曹丕觉得自己才似乎松了一口大气。如今,自己费尽苦心将司马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都完全监控了起来,他就是有心举兵造反,只怕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了!于是,他脸上笑容绽露,令人意外地振作了心情,向华歆语气流畅地吩咐道:“华爱卿——您且先出去,把司马懿召唤进来。有些事情,朕到了该和他好好当面谈一谈的时候了”
华歆连声应着,刚退到室门边,曹丕又忽地撑起上身来向他把手一招:“华爱卿——且慢!”
华歆急忙回过身来,却见曹丕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里隐有期待,只是不说话。
心头暗暗一愕之下,华歆思忖片刻,蓦地会过意来,恭然俯首而道:“老臣出去之后必以一腔颈血而力助陛下立谥为‘高祖文皇帝’!”
曹丕脸上的笑容这才变得明朗了起来,将身往龙床靠背上一倚,双目微闭,向外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司马懿刚一举步踏进后堂密室,他身后的室门便悄无声息地紧闭上了。他抬眼往前望去,只见曹丕半倚半躺在龙床之上,正远远地盯视着他——忽明忽暗的宝树状多枝型青铜古灯的光华照得他那微微浮肿的脸颊,漂起了一片淡淡的幽蓝,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司马懿心头一凛,暗暗屏住了呼吸,从室门边处开始,便跪了下来,膝行着徐徐向前。
“仲达,你快些过来!”曹丕看到他进来,脸上倏地绽开来一团笑意,有些吃力地向他招了招手。
“陛下陛下”司马懿马上假装出心忧如焚的模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到龙床边上,仰面望着曹丕,双眼热泪盈眶。
曹丕虽然仍在笑着,眼角却流下泪来,颤巍巍地伸出双手隔空虚扶,艰难地喘息着说道:“仲达,你且平身”
司马懿从地下挺起了上半身,一边拭泪而泣,一边颤声奏道:“陛下莫要太过操劳国事,还是高卧宫中摒除杂念安心养病吧!天下四方庶务,皆有臣等尽效犬马之劳以佐定之!陛下稍待几日病愈之后,便又可君临万国、威扬天下了”
“呵呵呵仲达啊!你又何必这般欺哄朕空高兴一场呢?!许昌城的朱雀门都无缘无故地自行崩坍了,周宣爱卿给朕推算过命数了,朕的大限将至了”曹丕摆了一摆大袖,嘶声咳喘着继续讲道,“仲达啊!谢谢你这么煞费苦心地安慰朕——真是难得你这一片忠心了!”讲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瞅了司马懿一眼,“朕的病情究竟如何,朕自己清楚。仲达啊!倘若朕万一有所不测,朕的这千秋社稷就有劳你悉心匡扶了”
“陛下何出此言?微臣真是甘愿折损自己的阳寿也要为您祈福万岁啊”
“唉!万岁?谁能真的活到一万岁那么长寿?罢了,罢了,且不去谈那些了。今天,朕是真的恳请你悉心匡扶我大魏社稷——‘我曹家与司马家世世代代结为骨肉之交,平分天下,共治四海!’当年的这句承诺,朕可是一直牢记在心、没齿未忘啊!”曹丕脸色一凝,蓦地伸出手来一下按住了司马懿的肩头,双目精芒大盛,紧紧盯视着他,“朕已决定:任命你为顾命辅政大臣兼镇南大都督,持节统驭荆襄行营兵马!”
听着曹丕这滚烫如血的一番话,司马懿的眼角顿时有一缕泪光,缓缓沁流而下。他的心头先是轻飘飘地一荡,然后又是沉甸甸地一落——自己日思夜作、绞尽脑汁而谋求了五六年的掌兵之权,终于到手了!但他胸中那一股狂喜之潮只是一涌而过,理智之礁随即冉冉升起。据他所知,这个“持节统驭荆襄行营军马”的兵权,也不是什么轻巧之物,恰如刚刚才从熔炉中取出来的一柄灼红之剑,实在是烫手得很——荆襄之域,目前正有东吴陆逊、诸葛瑾两路大军东西夹击而至,形势十万火急,赫然已成难消难解之危局!这个曹丕,实在是把南疆战局拖得坏到不能再坏了的地步,然后才故作大方地将兵权交给了自己
他暗暗掩饰住了自己心中的这重重波动,神色装作有些木然:“陛下微臣素无戎马征战之绩,岂敢妄承陛下厚爱?又岂敢妄居镇南大都督之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仲达!你莫要推辞!”曹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沉地咳了几声,有些嘶哑地说道,“贾太尉、夏侯镇南当日都曾向朕力荐过你有韩信用兵之才。你若登居镇南大都督之位,没人不服的其实,朕又何尝不知你确有这样的文武兼备之能?可以说,朕比他们每一个人都最先了解你的本领了!你的兵法韬略,不知比那陆逊小儿厉害了多少倍去!只是由于先前数年之间国事所需,朕不得不让你暂时屈居于萧何之位,内镇百姓、外供军资那也是朝廷一等一的要务,朕交给别人不放心哪!”
司马懿听着他这假得不能再假的满口谎话,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