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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妙诀?哪‘三字妙诀’?”司马懿心底暗暗而动,脸上却不露声色地问道。
“这‘三字妙诀’就是:持、忍、奇!所谓‘持’,就是指用兵交战之际‘对外要坚持、对内要持重’;所谓‘忍’,就是在艰险关头要‘外示隐忍而内怀坚忍’;所谓‘奇’,就是指瞄准时机而‘谋奇策、出奇招、立奇功’!您看,曹操在官渡之战,周瑜在赤壁之战,陆逊在夷陵之战,都是‘先持重而后运忍,先运忍而后用奇’,最后才‘剑走偏锋’一招破敌的——所以,孩儿意下以为,父帅日前亲受诸葛亮‘巾帼之辱’而不乱,正是一步一步地践行着这‘三字妙诀’”
司马懿听了,抚着胸前垂髯含笑不语,拿眼瞧向了赵俨:“赵军师——您听子上这讲的”
赵俨面露惊服之色,起身拱手言道:“二公子聪颖明敏、天资过人,析事剖理澄澈如水。老夫佩服之至!”
明亮的烛光下,紫沉沉的檀香木棋枰角边,两个纯银铸造成的棋钵一左一右静静而放。
司马懿从左边的棋钵里拈起一枚白玉棋子来,轻轻放到了紫檀木棋枰的中腹之上,略歪着头瞧了半晌,才有些满意地微笑了一下:“师儿、昭儿,你俩瞧一瞧,为父这一招应得如何?”
司马师不禁赞道:“父帅这一招是‘一子定中央’,高屋建瓴而势压群雄!”
司马昭却含笑道:“父帅双手互搏,以己为敌,自战自胜。实在是一种甚为稀罕的玩法!”
司马懿瞧着那方棋枰,认真地说道:“这种玩法不好吗?每一个人毕生当中最大的劲敌,实乃他自身。只要战胜了自己,你就战胜了一切。你只有通过和自己的不断交锋,不断磨砺,不断强大,才会迎来勃然而兴,天下无敌的那一天!”
讲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东边的天际,仿佛忆起了在河内温县孝敬里当年旁观父亲司马防自我对弈的情景,轻轻叹道:“师儿、昭儿,你俩不知道啊,这种对弈之法,当初还是你们的祖父传授给为父的呢。你们的祖父,那是何等地睿智通达啊!为父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很多
“就拿弈棋这事儿来说,你们祖父就教导为父说,‘棋弈之道,即是征伐之道。’前朝鸿儒马融曾言,‘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怯者无功兮,贪者先亡。先据四道兮,守角依傍。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目兮,连连雁行。堤溃不塞兮,泛滥流长。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胜负之策兮,于言如发。乍缓乍急兮,上且未别。守规不固兮,为所唐突。上下遮离兮,四面隔闭。诱敌先行兮,往往一窒。驰逐爽问兮,转相周密。商度地道兮,期相盘结。蔓延连阁兮,如火不灭。扶疏布散兮,左右流溢。计功相除兮,以时早讫。事留变生兮,拾棋欲疾。营惑窘乏兮,无令诈出。深念远虑,胜乃可必。’这每一句话都蕴含着立身建业、行军用兵的诀窍啊”
司马师、司马昭听着司马懿的话,不禁微微颔首。
司马懿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篇话,稍感疲惫,便停下来休息了片刻。他轻轻呷了一口清茶之后,忽然朝司马师说了一句:“师儿,为父在这里向你贺喜了”
“什么?”司马师一愣。
“前段时间里,你言谈举止多有激荡之态——大概是徽儿的死深深刺激了你吧?”
“父帅”司马师心头一热,眼角泪珠顿时滴了下来。
“为父理解你。为父也知道丧失自己最爱之人,是何等地痛彻心扉!但这一切,终需你自己吞咽下去。为父看到你最后竟能从那片阴影当中走出来,实在是为你高兴啊”
“父帅”
“天下之间,唯有至情至性之人,方能成就至高至峻之大业!师儿为父相信,你若将那一股无穷心力转到建功立业上来,日后必是前程不可限量!”
“孩儿多谢父帅的开解。”司马师拭泪而答。
静了半晌,司马懿才道:“好了,今晚为父要和你们谈一谈正事了。”说着,他把眼色向营帐门口那边一丢。司马昭会意,疾步走到帐门处,吩咐那些亲兵守卒道:“你们且去二十步外严加把守,千万不可让任何人靠近打扰。”
然后,他又回到帐中,在司马师身畔肃然而立。
司马懿倚坐在铺着虎皮的榻床上,双眼正视着他这两个宝贝儿子,满面沉肃地说道:“师儿、昭儿,今晚为父要告诉你俩一些‘干大事、立大功、成大业’的本源之诀了你俩可知道,我司马家自秦末群雄逐鹿以来,便是根深叶茂的殷国王族贵胄?你们的太祖司马卬就是第一代殷国王君!只因当时他所面对的刘邦、项羽等俱是天纵劲敌,故而他才会黯然退出逐鹿之场,不复以争王夺霸为念,而是静下心来细细经营‘化家为国,可大可久’之宏图。这样说来,我司马家才是源远流长的世家望族,而绝非沛郡曹氏、夏侯氏那样的乡豪村夫之辈所能比拟的!
“而且,在为父自幼所受的门风家教当中,我们作为真正的世家望族,是决不会以流俗之见的‘代代自有高官出’为立家之基的,而是以‘代代自有英才出’为持家之本。你俩都清楚的,我的高祖司马钧大将军,生前那是何等地雄毅威猛,慑服羌贼而名震塞外;你俩的曾祖(司马儁)曾经身任颍川太守,一手扶植起了颍川钟氏、荀氏、陈氏等清流名门;你俩的祖父(司马防),更是智略绝伦,品行无双,当年的太祖武皇帝见了他也不禁折节尽礼而事之;你俩的叔祖父(司马徽),亦是荆楚高士之冠,连诸葛亮、裴潜、孟建等名相贤牧都出自他的门下你俩如今挟我司马家世族多年积累之资,再加以自身超群出众之才,难道不能一步登天,更铸辉煌吗?”
司马师、司马昭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父帅放心——孩儿一定乘势疾进,精益求精,力拓大业!”
“那就好。为父也相信你们一定能行的——一定能将我殷国司马家的宏图大业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司马懿目光一凝,盯视着他俩,又徐徐道,“今年凉州玄川河溢涌而出的那座‘灵龟玄石’图谶拓文你俩看到了吧?对它,你俩有何感悟?”
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了一眼。然后,司马昭暗暗推了一推司马师。司马师这才鼓起勇气,上前躬身说道:“父帅,孩儿若是将自己心中感悟说了出来,您可不要讥笑孩儿妄自尊大啊!”
司马懿一听,心底暗暗一喜,脸上却毫无异色:“哦?你有何感悟竟是说不出口?但讲无妨嘛!为父决不讥笑!”
“父帅,老实说,孩儿自从看到那‘灵龟玄石’图谶拓文的第一眼起,就暗暗感觉到这些谶文写的就是我殷国司马家——‘金马出世,奋蹄凌云,大吉开泰,典午则变’。这‘金马’不正是指我司马家吗?还有那‘典午’二字,昭弟他是喜欢咬文嚼字的,竟看出了‘典者,司也;午者,马也’的蕴意!”
司马懿心头一震——好厉害的司马昭!果然是思维敏捷,明察秋毫!一念及此,他喜意顿生,便将目光转向了司马昭:“子上,你这个解析倒是绝妙啊”
司马昭俯身恭然道:“父帅——这‘灵龟玄石’上的图谶确是应验在我司马家身上的。孩儿细细观察了它上面那八匹腾空而起的骏马图形,恰巧与咱们宗祠里供放的那方‘殷王之印’上面骏马之钮的形状完全相仿啊”
司马懿听着,心头暗想,你倒是聪明乖觉得很!你哪里知道——这“灵龟玄石”上的“八骏腾空”之图就是你祖父司马防在前朝建安年间让工匠们按照“殷王之印”的骏马之钮雕刻而成的。那座“灵龟玄石”后来被司马防千方百计搬运到玄川河畔埋了下来,至今已有二三十年的光景了!如今为父秉钺持节重兵在握,这才吩咐牛恒带人让它乘着河水暴溢之际而“横空出世,启告天命”但这一切内幕情形,他却是永远埋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向儿子说破的。
他定住心念之后,淡然道:“昭儿你这番话倒与你的岳父王肃大人的一些言语不谋而合了。他也认为这座‘灵龟玄石’图谶横空出世,恰是昭示着我殷国司马氏乃是时顺民从,天命攸归。所以,像董昭、崔林、高柔、何曾、傅嘏等这样的睿智通明之士已然纷纷归心!他们甚至提议要在为父此番击败诸葛亮之后,联名推举为父拥享九锡,晋位丞相昨天董昭司徒还写来密函询问为父与诸葛亮对敌时的情形呢。”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俩欣然相顾——看来,我司马家祖孙三代苦心经营的“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之大业,到了今天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
司马懿从书案后面拿出一封帛书,推到了司马师、司马昭二人眼前。他俩凝眸一看,只见上面正是数行父帅飞扬灵动的大字:
董司徒亲启:
诸葛亮志大而不见机,好兵而无权略,多谋而少明断,此番跳梁西来,虽提卒十余万而已堕吾妙计之中!公等皆不须为忧,请静候捷报。
——原来,这是司马懿写给董昭的复函。
司马昭看罢,沉吟片刻,言道:“不知父帅您准备对诸葛亮施何等妙计而出奇制胜?”
“昭儿啊!你今日总结的那‘三字妙诀’实在是精辟啊!为父对付诸葛亮,便是‘先持而后用忍,先忍而后寻变,寻变而后出奇’!”司马懿缓缓道,“诸葛亮如今既有屯田养兵之变兆,为父就须得随机应变、出奇制胜了。”
“父帅又想如太和五年那一次那样去狙劫诸葛亮身后的粮道?”司马师小心地问道。
“唔师儿,你要记住,对付诸葛亮这样的劲敌,你永远只能用新招去攻击他。再高明、再厉害的旧招,也不能重复使用。”司马懿为了把自己多年来征战杀伐的心得体会传授给这两个儿子,不惜以长篇大论来启发和教诲他俩,“如今斜谷道一线已被诸葛亮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全程监控了,为父再去劫他的粮草,必会碰壁而归。不过诸葛亮设在五丈原大寨处的粮仓,为父倒是颇想去奇袭他一把!”
“狙劫近在眼前的蜀军粮仓?父帅的谋划好生出奇!不过,听说诸葛亮现在也是最怕父帅袭劫他的粮草,在五丈原大寨周围到处都设了粮仓:一处设在北面的渭河之滨;一处设在西角的九盘山;一处设在了南边的‘上方谷’”司马师对蜀军营盘布置情形甚为熟悉,仿佛尽在胸中装着一般,随口便道了出来。
“这诸葛亮实在狡猾——他连设置粮仓也要来个‘狡兔三窟’,比当年袁绍把所有的粮草都只囤积在乌巢一个地方要聪明多了”司马昭感慨地说道。
司马懿背负双手在营帐中踱了起来,微微皱紧了眉头,沉吟片刻,言道:“不管是他的渭河滨粮仓也好,九盘山粮仓也好,上方谷粮仓也好。这三大粮仓总有一个是储粮最多的主仓,其余两个则是用以掩人耳目的偏仓!毕竟上方谷、渭河滨、九盘山三地每两地都相隔二三百里,他若是向这三大粮仓平均分粮,似也太过劳师动众。所以,诸葛亮一定会对这三大粮仓有主有次、有轻有重地施以管理。而为父只要劫了他的储粮主仓,他的军心就会大乱,他的队伍哪里还有粮食熬得过今年?士卒们既是缺粮少米,食不果腹,又如何能在五丈原一带安心屯田呢?”
“好!孩儿下去后就立刻派出精干人员细细探查这蜀军三大粮仓到底哪一个是储粮主仓!”司马师反应极快,立刻就接上话来。
从斜谷道通往五丈原的驿道上,一队蜀兵牵着一群“木牛流马”正在缓缓而行。
虽然此刻已是进入初秋七月了,但炎热的天气却丝毫不见降温。蜀军运粮官李俭跨在一匹枣红马上,全身上下脱得只剩下了一条汗衫,仍被热得摇头晃脑,直吐舌头。他一副挤眉皱额的苦相儿,两眼东盯西望的,巴不得一头钻进道旁阴凉的树林深处再也不出来。
他一边拿着一个扁扁的头盔拼命地扇着凉风,一边暗暗地想,想当年老子的伯父李严大人在尚书令任上的时候,老子当的是少府寺郎官,吃香的喝辣的什么福没享过?哪曾想诸葛亮一拿掉伯父之后,就来了个“精官简政”,搞什么“公开选任,优胜劣汰”,大刀阔斧地刷下了一大批他眼中的“冗官闲吏”,栽了自己一个“久居宦寺,不亲庶务”的理由便把自己调离了少府寺的“肥差”,到这北伐大军做起护粮督运的琐事了!这个诸葛亮简直是不把咱们当人用啊!整天风风火火地催来赶去,撵得咱们像猪狗牛马一样累得要死!他这哪里是在搞什么“大正大义”的北伐伟业嘛?分明是要把咱们折腾到死啊
就这么恨恨地想着,李俭解下腰间挂的葫芦,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气凉水。但那些凉水一下肚,就很快被灼人的高温蒸成涔涔的热汗流了个干干净净!这么炎热的鬼天气,到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