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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肠子的伤痕,他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这是黑皮吗?这具残破躯体的主人,真的是黑皮吗?那么机灵的黑皮,身经百战的黑皮,能说能闹的黑皮,昨天还在电话里嚷嚷着这次打完仗回家、一定要让婉婷替他找女朋友的黑皮,怎么就会变成一具毫无知觉的躯体,奄奄一息的躺在他的面前?
这么多年来,黑皮一路相随、不离不弃的往事历历在目,犹在眼前,狄尔森紧紧的抱着黑皮的头,纵是他的心肠不再柔软,也禁不住悲从中来。但是,很快,他就从最初的失控中恢复了理智。他一下子抬起头来,发红的双眼如鹰一般狠狠的盯着黑皮周遭的环境,觉察出了不对劲:
黑皮受了重伤,应该立刻得到治疗,可是,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无人问津?为什么没有人来替他包扎伤口,哪怕是做最基本的消毒措施?难道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任由他流血,任凭他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在痛苦中一点点的死去?
血一定像这样无遮无拦的、汩汩的向外流了许久,以至于黑皮身下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黑色。他已经没有了知觉,人已呈现出昏迷的状态,无论怎么喊他,即便喊破了喉咙,也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眼看着黑皮的生命就在这种不闻不问中渐渐的消逝,狄尔森愤怒了!他再一次感到了一如在野人山里才有的那种刻骨的愤恨!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冲了出去,一把揪住了一个正巧从他面前经过的医生,连拖带拽的抓着那个一脸惊惶的医生,将他拖到了奄奄一息的黑皮面前,指着黑皮,冲着他大吼:
“为什么不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你想他死吗?你想见死不救吗?”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不救,我们,你看,这儿那么多人,可,可我们人手不足,来,来不及”
年轻的医生大约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阵仗,被狄尔森这么个人高马大、一副红着眼睛想要杀人模样的长官一吼,吓得语无伦次的结巴起来。狄尔森绝对不认同他的回答,皱紧了眉头,揪着那医生的领子,几乎将那人揪得脚不沾地。他冲着那年轻的医生厉声质问道:
“来不及?来不及就能把伤员丢在这儿不管不顾吗?都说医者父母心,有当爹妈的就这么把自己受了伤的孩子丢在一边不理不睬,任凭他们被伤痛折磨的?现在我不跟你们多啰嗦,也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鬼借口,我命令你给我救他,立刻!马上!”
那医生看了一眼墙角里躺着的黑皮,又哆哆嗦嗦的看了一眼狄尔森,胆战心惊的回答道:
“他的伤很重,要,要手术。可,可是,没有,没有药”
他的话还没说完,狄尔森便又一次怒不可遏的揪着他的领子恶狠狠的怒道:
“没有药?怎么会没有药?药呢?药呢?”
“因为药品短缺,不够用,后续的药品还没有送来。所以,所以上面决定,先按照军衔的高低来救治,所有的药都紧着供应他们,至于其他人,暂时,暂时等下一批药送来”
眼看着狄尔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医生的心也越发的发虚,话说到后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果然,狄尔森狠狠的扔开医生,也不管那可怜的家伙踉跄的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
“这他妈什么狗屁决定?!谁他妈的脑子给驴踢了,想出这么缺德的决定来?!怎么,当官的命是命,当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他们拼死拼活的在前线打仗,受了伤却没人管,有药也不能用,被丢到这里无人问津,能不能活到有药来治,全看自己的命硬不硬。要是药送的晚了呢?他们就活该吗?就该这么白白的在这里等死吗?你们这么做,不是在寒他们的心吗?!今后谁还愿意为你们卖命?今后共军再来打金门和澎湖列岛,难道你们去守吗?”
年轻医生低下了头,呐呐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毕竟他只是一个决定的执行者。看着医生无言以对,狄尔森更加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他到医生的身边,扯着他的领子,将他扔到了黑皮的身边,指着黑皮,厉声威胁道:
“我不管上面什么狗屁决定,我只要你把药拿出来救他!我命令你救活他!”
“可是,可是我不能不遵守”
“你再说一个字,我他妈一枪崩了你!你给我救他!现在!立刻!”
狄尔森一边咬牙切齿的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腰间拔出了手枪,拉上了枪栓,毫不犹豫的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个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医生。
勤务兵六子自从抗战胜利后,便一直跟在狄尔森的身边,四年多来,他对于这位长官的脾性早已摸得八九不离十。他很清楚长官的脾气就是说一不二,一旦惹恼了他,即便是冒着被军法处置的结果,长官也是会去做的。
因此,他看着现场的气氛如此紧张,生怕那个书呆子医生再说出几句让长官不高兴的话来惹下大祸,正打算赶紧想招劝劝的时候,忽然看见躺在地上的三连长似乎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心头大喜,也顾不得再想别的什么办法,连忙抓住了狄尔森握枪的那只手,指着黑皮大声叫道:
“团座!团座!你快看,快看,三连长醒了,三连长好像醒了!”
狄尔森闻声转头看去,果然见到黑皮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向着他这里望来。他高兴的哪里还顾得上那个面如土色的医生,飞身扑了过去,扶着黑皮虚弱的身体,又惊又喜的叫道:
“黑皮!黑皮!你怎么样?你撑着点,等会就有医生来给你包扎。你千万要撑着点,等你好了,我回去叫你嫂子给你找个最漂亮的女朋友!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黑皮黝黑却异常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他看了看狄尔森,轻轻的摇摇头,气若游丝的回答道:
“老大,这一关,我怕是撑不过去了。”
“胡说!怎么会撑不过去?你可是从野人山那样的地方回来的,在野人山的时候,老天爷都没能收了你去,现在这点小伤怎么可能就撑不过去?别胡思乱想,你的伤是小伤,死不了的!”
“现在想想,当初没来得及把阿云带过来,是个明智之举。否则,就是我害了她”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不就是找女朋友的事情嘛,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一定让你嫂子给你找个又漂亮又贤惠的姑娘,绝对不比你以前的那个阿云差!所以,你一定要给我撑住,给我好好活下去!”
狄尔森说着,眼圈红了起来,心里酸得让他几乎说不下去。他哽咽着,死命的咬着后槽牙想将满眼的泪水憋回去。他仰着头,梗着脖子,冲着一旁的六子大声吼道:
“六子!去,押着那个医生,让他把剩下的药都拿来!都拿来!他敢反抗的话,你就打死他!谁要是敢拦你,你就拿枪突突了!今天我他妈就什么都不管了,出了人命都有我负责!”
六子大声的应了,一把抓起地上瘫软如泥的医生,拿枪威胁着他,推推搡搡的便朝外走去。后院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异常安静的看着这一幕,但眼睛里、表情上却无一不露出深深的悲戚。原来,在死亡面前,也并不是人人平等。他们将来的命运也许就像黑皮一样,在漫长的、被人遗忘的等待中迎接死神的到来。
“老大,别费事了。我不行了,那些药,还是留给其他弟兄们吧。”
“什么话!什么叫不行了,你会活下来的!只要有了药,你就一定会活下来的!”
狄尔森固执的坚持着,他抱紧了黑皮越来越冰冷的身体,执拗的坚持着。失血过多的黑皮,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血色,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就是连呼吸也变得出气长,入气短,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的,几乎要凑到他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他的状况越来越差,狄尔森的脸色也是越来越悲痛。可他依然紧紧的抱着黑皮的身体,想用自己身上的暖意来温暖渐渐失去体温的黑皮。他拼命的捂着黑皮肚子上那个巨大的伤口,血液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正在慢慢的凝滞。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使劲的眨眼,想要眨去讨厌的泪水,可是,伤痛的泪水还是止不住的从他脸庞上簌簌而下。
他颤抖着声音,在黑皮的耳畔,用沪语慢慢说道:
“黑皮,阿拉还要回上海去的。阿拉讲好了将来一道要打回上海去的!侬不好讲话不算话的!阿拉才是出来混的,讲出来的话要算数的!当年阿拉这点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到今朝,剩下来的,只有侬跟我两个人了。侬不好死,不好死的!”
这番发自肺腑的家乡话,让已然在垂死边缘的黑皮似乎有了一些生气。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对着泪流满面的狄尔森微微一笑,断断续续的说道:
“老大,我老想吃阿拉上海的小笼包子、生煎馒头,还有油豆腐细粉汤当年田螺姑娘送给阿拉吃的细粉汤,味道最崭了这辈子也忘不掉”
“等侬伤好了,我带侬去吃!我带侬回上海去吃!所以侬要坚持,坚持,否则就吃不到了!黑皮!侬听到伐!!!”
“是呀,回上海去吃上海,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黑皮终于再也不说话了,他就这样静静的在狄尔森的臂弯里死去了。他死的时候,脸上不带一丝痛苦,那么的平静,仿佛不是死去,而是在沉睡。他就这样安详的死在了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金门岛上,从此,他再不会遇到饥饿、再不会遇到鄙夷和白眼、再不会遇到战争,再也不会背井离乡因为,他的魂魄一定已经向着那个魂萦梦牵的家乡而去了。
狄尔森抱着黑皮尚有余温的身体,想要失声痛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觉得有种巨大的痛意,从他的身体深处传来,正在撕裂着他的躯体,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撕扯着他的脑袋,仿佛有个喜欢吃人的怪兽,正在大口大口的吞噬着他,咀嚼着他的身体每一寸。
从小就跟随着他打拼混生活的黑皮,又黑又机灵又会办事的黑皮,从来对他忠心耿耿的黑皮,即便他充军流放也一路追随的黑皮,在缅甸印度时同生共死的黑皮,和阿根吵吵闹闹的黑皮,弄到几双玻璃丝袜便高兴的得意洋洋的黑皮,成天嚷嚷着要回家娶老婆生儿子的黑皮许许多多个黑皮的身影,嬉笑怒骂,喜怒哀乐,那么灵动、鲜活,仿佛就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
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死了?他们的约定都还没有实现,他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当年他身边围绕着的那么多兄弟,一个个的都离开了他。阿根死了,四毛死了,阿龙生死不明,如今,连黑皮也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怔怔的坐在地上,看着土地上已然发黑的那片血迹,一动不动的发呆,仿佛灵魂出窍了一样。周围一片寂静,无人说话,也无人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先前不停呻吟着的伤员也都安静了下来。黑皮的死,并不让人意外,狄尔森的悲却让他们不约而同的顾影自怜。没人知道,谁会是下一个“黑皮”,除了上天。
“团座!医生来了!医生带着药来了!三连长有救了!”
六子抓着两个医生兴冲冲的闯了进来,闯进了这片沉寂的氛围中。六子的话仿佛一下子戳破了笼罩在狄尔森身上的那层被禁锢了的桎梏,他的话音刚落,就听狄尔森抱着黑皮的尸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仰天长啸:
“黑皮!啊”
狄尔森的痛呼声让原本还兴高采烈的六子顿时明白了一切,整个人一下子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冷刺骨的冷水,傻在了当场。他一把推开了两个医生,扑到黑皮的身边,看着黑皮已然没有气息的身体,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一月初,参加金门岛战役的青年师接到了返回休整的命令。接到命令的狄尔森放下电话,双眼望着一片平静的海峡两岸,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他紧紧的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蓝色的眼睛时,表情已然变得平静。
他转身对着在门口站着的勤务兵六子道:
“六子,下面报上来我们团一共俘虏多少共、军?”
六子闻言,转身对着他,一挺胸,大声而快速的回答道:
“一共俘虏四十六人,最高长官是一位政委。”
狄尔森一听,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来,看着六子诧异道:
“什么?还有一个政委?听说共、产党的长官们是宁死不愿当俘虏的,怎么还会有被我们活捉的政委?”
“他就是在想要举枪自杀的时候,被我们的人一枪打飞了手里的枪,这才俘虏的。”
“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在后山和所有共、军俘虏们一起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