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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定了决心的韩婉婷,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依然笑意盈盈的张罗着全家吃饭,忙着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照顾关心着家里的三个孩子,俨然还是平时那个贤惠能干的狄太太。
这天的深夜,闹腾了一天的孩子们都静静的睡了,狄尔森和韩婉婷也回到了卧房里休息。睡到半夜,本就未曾真正入睡的韩婉婷忽然觉得大床发出微微的声响,然后就听见身边人悄悄的从床上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房间。
等了一会儿,她也悄悄的起床,蹑手蹑脚的下楼去。夜很安静,除了庭院里的纺织娘和各种不知道名称的昆虫在欢快的叫着,邻家的看门狗偶尔的几声犬吠,只有从空中吹过的呼呼风声。来到客厅的落地窗边,往在庭院的中央看去,她寻到了一个正在一闪一闪的红色发光点。见到那个发红的小点,她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果然,他在那里。
这些天的晚上,他常常睡到半夜便要偷偷跑到庭院里抽烟。这一点,其实她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已。看着那个在夜色中显得孤傲而寂寥的背影,她不由得摇了摇头,轻轻的走了过去,在他的身后唤道:
“逸之。”
被唤到名字的人显然很吃惊,回身见到她,忙不迭的掐了手里的香烟,挥手在空气中乱舞了一阵,颇有些尴尬的道:
“我睡不着,所以就你怎么起来了?是我吵到你了?真是对不起。”
“你没有吵到我。因为,我一直都没有睡着。”
“没有睡着?那你”
“逸之,从你回来之后,我就发觉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你有心事,所以常常晚上夜不能寐。你心里烦,所以要抽烟,又怕我们察觉,所以你总是深更半夜的跑到院子里来抽烟。”
韩婉婷说着,顿了顿,凭着半昏半明的夜色,她已然看到了丈夫脸上沉凝而歉然的表情。她走近他,伸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柔声低语道:
“我晓得你不愿让我担心,所以很多事情只是一个人在承担。但是,我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妨说出来听听,也许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呢!别忘记,你太太我,可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新闻学院的一枝花!不但人漂亮,而且头脑还不是一般的聪明,是相当聪明!”
她的话引得原本脸色沉重的狄尔森禁不住呵呵的低笑了起来,他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摇着头,很是受不了的戏谑道:
“是啊是啊,新闻学院的一枝花,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神!能娶到你这样完美的女人,真是鄙人我三生有幸啊!”
“那是。这还用说吗?”
韩婉婷仰着下巴,细长的眉毛挑得高高的,正得意呢,就听他幽幽的来了一句:
“以前也不晓得是谁啊,还打算做红烧海蜇给我吃呢!女神!”
他的话音刚落,被人戳穿洋相的韩婉婷已经又羞又恼的跳脚起来。她咬着下唇,双眉紧皱却眼中带笑,握紧了拳头,作势就要朝他打去。她的这点花拳绣腿哪里是狄尔森的对手,她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身体,已被他顺势一拉,裹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将她牢牢的箍在身前,深深的吸着她身上的香软气息,下巴轻轻的蹭着她的头顶,久久的沉默着。而她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的被他揽在怀中,两个人在夜色中相拥着,仿佛在分享着彼此的气息,又仿佛在从对方的身上汲取着所需要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了他从她头顶上传来的低沉的声音:
“婉婷,上海,从今以后,我们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韩婉婷一听,一惊,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着急的追问道: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你听说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狄尔森沉吟了一下,拉着她的手一同在庭院里的长凳上坐下,低声道:
“这次停战谈判前,美军一共抓获了共、军数千名俘虏。我是负责对这些俘虏进行审讯和笔录的审讯员之一。期间,我们除了向他们问询军事情报,还向他们问询了大陆的现状。”
“他们都说什么了?都说不好吗?”
“他们当然不会说不好,但是,他们说的话让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中、共的政策是利用无、产阶级来仇视与打压沦陷前的有产阶级。中、共现在在大陆搞全面‘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很多早年间的地方大户和曾经做过国民政府官员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曾经帮助过共、产党,也不管他们有没有行善一方,统统都被当成了审查对象。很多人都被当成了‘反、革命’给抓起来送进了监狱,家产全部充公,有不少人还被枪毙了,无端受屈惨死。
你想想,上海那样繁华的十里洋场,淘金者的乐园,有那么多的有产者,怎么会逃过共、产党的清算?光是你家留在上海没有带走的产业有多少?还有你的那些留在上海没有离开的亲朋有多少?他们,所有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是共、产党要审查的对象。
还有你和我,你是专门剥削穷人的大资本家的小姐,是他们口中‘大、反动派蒋介石’的亲戚。而我,就像阿龙骂我的那样,是为‘反、动派做打手的走狗’。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是共、产党要打倒和批判的目标。你说,我们还回得去吗?我们还能回去吗?!
本来我们国军想要参战,想要找机会打回去,可是美国人不允许,连韩国人也不同意。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好的机会消失,看着我们离那个‘打回大陆’去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婉婷,如果打不回去,就意味着共、产党会永远占领上海,而那个上海,就是现在到处镇压‘反、革命’的上海,这样的上海,我们还回得去吗?我们还能回去吗?”
狄尔森说着说着,已然是有些情绪失控。他猛地站了起来,拳头握得紧紧的,胸膛在不停的起伏着。他在拼命的压抑,压抑自己胸间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想要说出更多事实的欲望。还有太多的真相他没有说出来,还有太多让他震惊的事实他无法亲口告诉婉婷,比如她的叔公,海宁当地著名的大户,世代行善的积善之家,就因为被扣上了“反、革命”的罪名,被共、产党枪毙了
当他从一个籍贯海宁的俘虏口中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一震,连写字的钢笔头都被他过度用力而断成了两段。那时,如果阿龙在场,他真想当面问一问阿龙,问一问他,这就是他所效忠的共、产党吗?这就是打算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共、产党的政策吗?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来爱护人民,就是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来争取人心,不,应该叫“劫富济贫”的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和婉婷,也许包括所有离开大陆的人都不会想到,留下的人,在新旧政权交替的伊始,就会有如此可怕的遭遇,以至于还赔上了一条性命!
韩婉婷并不知道狄尔森心里想的这些事情,一时之间也无暇顾及,因为她此刻的头脑里也已经乱成了一团。丈夫的话,让她心惊不已。她想到了所有留在上海未曾离开的亲戚,他们不知道是否还平安?不知道是否也被牵连进了什么“反、革命”中去。
她的朋友们,已经破落的阿芬一家,还有不得不留下来要完成什么任务的穆然,甚至还有那个“汉奸”的女儿江秀云,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让共、产党仇视的过去,他们曾经的身份让他们无法从共、产党的审查名单上逃脱。
所有人,亲戚们,朋友们,他们都还好吗?都能平安的度过那场运动吗?这是她最想知道,却无从而知的结果。
记得她在大学里当校长的叔叔说过,无论什么政权,都是需要教育的,新政权也许会带来教育上的一片新天地。叔叔一家没有走,他们放弃了去台湾的船票,无一例外的都留了下来。现在想来,新的政权并没有摆脱掉“秋后算账”的惯例,那么博学的叔叔,他的期待中竟也有着成年人不该有的天真。
记得穆然在她临走前,眉宇间带着纾解不开的愁色,无奈的说,他必须要留下,因为他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任务。什么任务她不得而知,究竟有没有危险,她也不得而知。但是,现在,她却越来越替穆然感到担心。因为他的家世背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更因为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每一样,都足以让他的头上扣上“反、动派”的罪名,每一样,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记得当年,她要带着江秀云离开上海的时候,那个容貌清秀,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却笑着摇头说,她要留在上海自力更生的过新生活,因为换了天地,也许人心也会换了。那个女孩子是那么的天真,而她当时也是天真的以为,也许不应该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也许那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于是,她走了,留下了那个坚强的女孩子。
而今回想起来,她竟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强行带走她,为什么不再多劝劝她。她曾答应过江秀云的父亲,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孩子,甚至在她现在的银行户头里,还存着江秀云的父亲不惜一切为他女儿留下的一大笔钱款,分文未动。原本只等着有一天她再回上海去的时候,将这笔钱正式的交回到江秀云的手中。可现在,她食言了,她回不去了。也许连那个一直亲切的叫着她“阿姐”的女孩子,她也保护不了了。
所有的人,仿佛都在一夕之间,变成了划着方框里的名字。那些人的一张张面容,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的眼前闪过,让她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现在,她终于能明白为什么逸之会那样的心事重重,辗转反侧,愁眉不展。因为,他们有太多的牵挂留在了上海。因为,他们有太多的无奈无从相助。
“逸之,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不会有事吧?”
“这个也许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了,无言的抬头看着被乌云遮去了大半张面孔的月亮。是啊,他们该怎么办?如果这是一道难题的话,也许能够解答的,只有从来沉默的上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海宁的例子,我用的是金庸老先生父亲的真实事件。详情大家可百度查看,我就不多写了,免得又大家都懂的。
☆、第一百八十章
当大陆的新中国政权在进行着一场全国性的运动时,台湾的上空中也弥漫着一股令人感到恐怖的气息。
被共,产党逼逃至东南一隅的小岛上苟延残喘的蒋介石,自然视共,产党为罪恶魁首。49年仓惶来台的时候,他带来大批流亡军民。但在这一大批军民中,到底有没有共,产党混迹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效忠于他,效忠于党国?到底会不会有共,产党企图继续搞破坏,以图颠覆他在台湾的统治?这些所有问题,对他来说,尤为重要。
因此,他在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夺去了陈果夫、陈立夫兄弟在国民党内的军政大权之后,立刻将清查党内赤色份子的重任交给了自己的儿子,让他必须以坚壁清野的坚决态度来肃清隐藏在党内的中,共情治人员。于是,在台湾的安全暂时得到保证之后,蒋经国开始了在台湾境内大规模扫荡中,共地下党员的行动。
很快,扫荡行动就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接连有数位官阶高至中将的军方高层人员被查出为中,共地下党员,被蒋介石下令枪决;更有许多曾经与中,共地下,党有过联系与接触的军内人员均以“通共”的罪名被捕入狱,刑期从数年至无期不等。
基于对共,产党的恐惧与憎恨,关于“共,匪”、“共,谍”的指控也渐渐的被人为的、有心的制造成了上纲上线的地步,几乎事事都有可能被怀疑、问罪,连说话也必须要小心翼翼,弄得整个台湾人人自危,道路以目。
蒋经国控制下的台湾情治机关的势力在这个阶段迅速扩张,借着肃清“匪谍”的名义,肆无忌惮的介入人民的各类活动中,一如明朝时期的东厂西厂一般的密切监控与强硬手段,让台湾上下落入了不敢公开谈论政治的沉默之中。加之蒋介石认为“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更是导致了许多无辜民众因此而莫名其妙的卷入“匪谍”案件而平白受难。
蒋经国属下的情治机关如此大规模搞监视、监听的行为,让民众感到恐惧的同时,也让党内的许多军政要员感到了愤慨。只是碍于蒋家的势力,并没有多少人敢于抗议。但有一个人却敢直言不讳的加以批评,甚至对那些“锦衣卫”们不假辞色,这个人就是孙立人。
孙立人常常当面给那些“锦衣卫”们难堪的做法,着实的让他的忠实部下狄尔森为之感到头痛。他几次三番提醒将军不要肆言论政,至少不要当着那些人的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