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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云和月-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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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哥,你咋打算的啊?俺们反正跟着你走,你要打仗去,俺们就去打仗。你说要留在这儿呆着,俺们就跟这儿呆着。横竖家里都没人了,就俺们这几条贱命,扔在哪儿都一样!”
  这个人的话,像是突然间点醒了众人,于是,溃兵们纷纷嚷嚷着,放下了手里的饭碗,一个个都跑到了阿根的身后,起哄似的要阿根下个决断:
  “就是啊,树哥,咱们都听你的”
  “树儿,说话,只要你定了主意,咱们都没意见!”
  “树哥,树哥!”
  这群原本毫无任何纪律可言的溃兵,竟能在此刻如此一条心。而他们一心所向的那个领头人,竟然会是阿根,这让韩婉婷禁不住感慨万分。她望向只剩了一只眼睛的阿根,看着他瘦削凸出的颧骨和那只残存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看着他面上露出的沉稳与思考的表情,心中渐渐地涌上了许多的愧疚与敬佩之情。
  怎么能不愧疚呢?认识阿根十多年,可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大名,也从没想过要问一问他到底叫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只是知道,他叫阿根,是狄尔森当年的的亲随、跟班之一。或者说,在她的记忆里,他似乎还是那个头脑不太灵光,没有黑皮机灵,没有阿龙聪明,也没有四毛活跃的有些笨笨的男孩子。
  怎么能不敬佩呢?就是这样一个当年做什么都看起来笨笨的男孩子,在经过了战场上生与死的淬炼之后,脱胎换骨变成了值得被这么多弟兄同袍们信赖与托付未来的对象。这其中,该是经历过多少事情之后才得到的这种尊敬与信任啊!
  阿根,当年上海滩上一个普通的小混混,一个没人看得起的小赤佬,今天,也成了别人心目中的老大了啊!是小男孩长大了?还是成熟了?又或者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狄尔森,你知道吗?你身边的那个笨笨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了和你一样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韩婉婷心里带着暖暖的感觉,望着他,看着他仰头看了看外面碧蓝的天空,然后听见他一字一句的郑重说道:
  “我要去找我的老大!我要去找我的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九章

  当阿根下定了决心要去寻找他的老大和兄弟的时候,他的老大和兄弟正在印度列多的临时收容站里,经受着心灵上前所未有的心酸与苦痛。
  一个多月来,每天,在列多这个临时收容站里,都会出现一幕幕悲情到悲壮的画面,让所有在场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心里都会很不好受。因为——惨,太惨了,败的太惨了,中国人输得太不值得,太惨了!
  那个曾经将寻找自己士兵的愿望托付给狄尔森的排长,并没有能等到重见他的兵的那一刻。仅仅在几天之后,那位排长就因为脏器衰竭而死。他带着此生未尽的愿望,带着难言的遗憾,带着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就这样死在了异国他乡。在那个弥留之际,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还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拉着狄尔森的手,用逐渐开始涣散的目光诉说着他最后的希冀。
  “我一定会为你找到所有的兵的!我一定将他们带到你的坟前,让他们最后再喊你一声‘排长’!我一定会做到的!”
  站在异国的土地上,狄尔森仰头对着天空中朵朵漂浮着白云,轻声的呢喃着,想到那个排长死不瞑目的表情,他不由得将手里的那本发黄破烂的笔记本攥得更紧了。
  可是,当他拿着那本笔记本,每天在收容所里徘徊寻找着本子上的人时,却心情日益沉重的发现,他所打听的每一个人名,都已经变成了符号,变成了仅存在于纸上的方块字体。这本记载着一个排人名的笔记本,几乎成为了一本死亡名册。那个排长的兵,几乎都死了!
  当他每知道一个笔记本上的人已经不在的时候,他都会站在那个排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坟前,久久的沉默着。尽管他去寻找的这些兵与他素不相识,但,他们却也都是他的同袍。在军校学习的时候,他牢牢的记住了一句千年前古人写下的古语: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那些变成一个个符号的人名,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曾是他的同袍,他的手足兄弟,他的同胞伙伴,是战场上杀敌的战友。他们的死难,也同样会刺伤与触痛他的心。在列多收容站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看过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幕幕揪心裂肺的人间惨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每天,都有刚从野人山中死里逃生的人们,蹒跚着步履,在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人群之中到处寻找与打听着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乡或者好友。不管最后是找到还是找不到,每一个人在寻寻觅觅着的时候,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每一张面无人色的面孔时,都在哭,每一个人都涕泪横流。
  找到了,相互抱头大哭,在泪流满面的惊喜之中,庆幸着对方还活着,庆幸着他们九死一生的逃出阎罗大殿;找不到,痛心之余,只能嚎啕痛哭,仰天长啸,跪天跪地的匍匐不起,为自己的独活,为他们的齐死。
  他看见过一位老班长,身体虚弱的几乎不能走路,可却还是顽强的拄着一根竹杖,手里举着一块简单拼凑起来的木牌,木牌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全班人的名字,疯了一样的四处寻找自己的士兵,逢人就问,见人就说。直到他走遍了列多的每一个临时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却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他熟悉的面孔,见到一个他认识的名字时,老班长心里残存着得最后希望终于彻底的破灭。
  失魂落魄的他摇摇晃晃的走到树林的边缘,扔了手里的拐杖,丢了一直举着的木牌,对着远处耸立着的黑黝黝的野人山,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都死了!都死了!都不在了!他们一个也没出来,一个也没有!光剩我一个,光剩我一个啊!为什么光剩我一个?兄弟们啊,为什么你们都没出来啊!为什么你们要把命留在那种地方啊!咱们都说好了,要一起回家啊!你们怎么都食言啦!你们这帮不讲信用的家伙!又耍了我啊!野人山,你这个魔鬼,吃人不吐骨头!你把我的兄弟们都吃了啊!你把他们都还给我!还给我”
  那一刻,他就站在这个老班长的身后不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忍不住泪洒衣襟。眼前这一切,几乎是与那位排长一样的遭遇,不同的是,老班长活着,活着承受起了失去整个班兄弟的痛苦;而那位已经逝去的排长,与之相比,也许是幸运的,因为他不用再承受失去更多的兄弟们,不用承受更大的痛苦。
  他还亲眼看见过一个稚气未脱的电话兵,身体还没好利索,就忙不迭的从病榻上爬起,带着用自己的手表从当地人手里换来的一瓶酒,和一只烧鸡,在每一个收容站里到处的打听、寻找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班长。他说,若没有那个素不相识的班长在他饿得快死了的时候,好心的给了他半个苞米,恐怕他现在早已经化作了野人山里的一堆白骨。现在,他还活着,所以他要找到那个班长,他要报恩,报他的救命之恩。
  可是,这个年轻的电话兵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找了三天,当有一天,终于有个人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位班长很早就已经在山里饿死了的时候,小电话兵顿时傻在了当场,很久很久的呆愣在那里,像一尊木雕泥塑。等他清醒过来之后,这个悲惨的事实如同一柄钢刀利刃,活活地插进了他的心中,痛得他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砸了酒瓶,扔了烧鸡,扑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画面,狄尔森每天都会看到。不是一桩两桩,一件两件,而是每天都会有四五桩,六七件。桩桩伤心,件件痛苦。正如他每天都会发现,笔记本上又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多了一个冤死的鬼时,心里是多么的沉重。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着的悲剧,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心上一刀刀的刻划着,划得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新二十二师的师长廖耀湘,他认识,曾经在作战会议上见过几面。尽管他们私交不熟,但他却知道,廖师长是个出了名的硬汉子,宁流血不流泪,打起仗来从不惜力,也毫不手软。可是,就在这里,在列多,他却不止一次的看见廖师长一个人面带戚色的独坐在收容站一隅,不止一次的听见廖师长失声痛哭,为那些惨死在野人山里的士兵们痛哭,为自己没能尽到做师长的职责而悔恨。
  杜聿明军长,沙场宿将,国之栋梁。委员长信任他,对他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远征军副司令,期冀他能带着兵强马壮的远征军,在缅甸打出中国军队的新面貌,打出抗日战场上的一番新气象,赶走日军,胜利而归,为中国人的扬眉吐气大大的出一把力。
  可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收容站里的人却也出现了。曾经威名赫赫的杜军长,如今几如丧家之犬一般,蓬头垢面,人鬼难分、如丧考妣的出现在了充斥着溃兵的收容站里。此时此刻,他没有了魂,丧失了魄,因为他的魂魄早已丢失在了那个吃人的野人山中。因为他的魂魄早已和那些死在野人山中的冤魂屈鬼们留在了一起。他的身上,背负了多少条无辜的人命?他欠下的那一条条曾经鲜活的人命债,又该如何去还?又该用什么去还?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杜军长,枉你驰骋沙场多年,可终究,你还是草包一个,实在无能!是你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兄弟,害死了我那么多的同袍和手足!害得他们只能可怜的留在野人山中孤独的腐烂,无人祭奠,被人遗忘!你,实在该死!
  每每看到枯坐在收容站里,面无人色的杜军长时,狄尔森的心头不是涌起无限的同情,而是不由得烧起熊熊的无名之火。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些惨死在丛林里的弟兄们,想到那个排长临死前悲戚的哀恸,想到他手上这本笔记本里那一个个早已死去的人名,想到每天看见的一幕幕人间惨剧,他都无法原谅杜军长的无能,无法平息胸膛里那股几欲挥拳而上的怒火!
  廖师长为他失去的那一个师几千人的弟兄们命丧莽林而痛哭流涕,可杜军长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师的弟兄们!他就是哭干了此生的眼泪,哭瞎了自己的眼睛,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去还,也无法召回那些惨死在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有一天,他还在寻找着笔记本上记载着的人名的时候,走到杜军长的营帐外,恰听到了从重庆军政部传来的经过粗略统计后,远征军各路败军的伤亡报告。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听得他站在营帐外,当即泪流满面:
  第五军二百师、九十六师分别撤回国内,其中二百师师长阵亡,九十六师副师长阵亡,两师最后回到云南的人数,不到建制的一半。第五军部退至印度的残存人员仅1;205人,新二十二师仅剩3;121人。卫生队的女兵,进山时,共有45名,出山后,仅存4人。撤退途中,远征军三个军共有3万余人饿死、病死在缅北丛林。活着回国和撤到印度的不足5万
  这样的数字,听在任何一个军人,不,是任何一个中国人的耳朵里,都会感到彻骨的痛!如何能不痛?当年迈出国门的是整整的十万精兵,战车如云,豪气如云,铁流滚滚,中华铁军,何其壮哉!可是,而今,伤亡过半,撤退减员竟是战斗减员的2倍!这样的惨烈结局收场,如何能让人的心不痛?如何能不让人痛恨杜军长的无能?
  那一天,那一刻,狄尔森再也无法忍住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痛楚与愤怒,冲进了营帐之中,尽管有警卫人员的极力阻拦,但他还是愤恨难平的将手里那本“死亡名单”狠狠地朝杜聿明的脸上摔去,嘶声力竭的指着杜聿明的鼻子痛斥:
  “杜军长,您是委员长信任的战将,也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敬仰的大人物。出征缅甸前,我们相信您能带着我们打回国去,我们相信您能带着我们打出一个个大胜仗来,扬我国威,耀我中华。可是,您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什么!您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不是凯旋路,而是黄泉路,是通向阎罗殿的鬼门关!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弟兄们,都曾经那么生龙活虎的、活生生的棒小伙,可是,我却不得不亲眼看着他们悲惨的死去!他们不是被鬼子打死的,而是您亲手害死的!您害死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兵啊,您害死的都是一条条曾经奋勇杀敌的好汉啊!您和那些厚颜无耻、残害同胞的汉奸有什么区别?就是您,用您的手,亲手害死了他们啊!
  他们就算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是草民,是大头兵,是没人在乎的小人物,可至少,就是要死,也该抱着枪,死在与鬼子战斗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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