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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青丝披散开来,遮住她的小脸,也是在这时,他看到,那些因浸了水略显湿漉的青丝一缕一缕地垂着,靠近她鬓端的那一缕却明显比边上的要短了些许。
这是西蔺姈自尽的那晚,她为了不影响他下榻自剪的。彼时,纷纷扬扬的青丝洒落在龙榻上,也洒进了他的心底。
她其实,一直处处为着别人着想,是优点,也是她的缺点,她的坚强,她的善良。渐渐,让他会有心疼的感觉,只是,他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一次,他又要隐藏多久呢?
明知道,淡漠地对她,实际,也是种伤害。
他走近她,语音是那么温柔:
“身上的裙衫湿了,这么捂着,会着凉。还是朕替你上药吧。”
他的手有意无意掠过她垂下的青丝,他能觉到指尖冰冷的触感,直抵他的心底,那样冷,冷到,仿佛发病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份冷里,带着一点疼痛。柔软疼痛。
“臣妾自己涂就好,皇上早些歇息吧,今晚饮了酒,若再歇得晚,明日一定头疼,到时,商谈盟约中,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她说的是关心的话语,语音却带着清冷,她扬起脸,浅浅地对他笑着,她的笑,其实很美,很纯,很干净,他喜欢看她笑,但大部分时间,她的笑。只带着拘谨的意味。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侧,低徊的噪音在她耳边喃喃:
“夕夕,给朕一点时间,好么?”
是的,他希望能再多一点时间,可以让他找到解去身上所中毒的法子,当然,这种法子,绝对不是以牺牲她做为代价。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也包括。克制对她的欲念。
她笑得还是很淡很淡:
“臣妾是皇上的醉妃,臣妾自进宫后所有的时间都是皇上的,何论再给皇上一点时间呢?”
给他一点时间去遗忘过去的情愫吗?
若真的能忘,不过说明,他是薄凉之人。
所以,对于这句话,她仅能用笑来掩饰心底的帐然。
原来。她也会怅然。
他抚着她脸颊的手随她的话由抚转为捧,如同捧的,是这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一般,他凝着她。他眸底闪闪的碎星曳进她的眼底,将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咻地带出些许的涟漪,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或许是因为他即将说的这句话:
“朕要的,不是这个,不是因为朕是帝王,是你的夫君,而理所当然地占用你的全部,朕希望——”
“皇上希望,臣妾用心去爱皇上么?”她眼底的涟漪一漾漾地溢进心底,使她心里想说的话,就这样没有任何掩饰地说了出来。
惊觉到失口时,她来不及收回。
也罢。她不想收回。
今晚,他醉了,而她,却是被沐浴的水呛得神智昏离罢了。
这次,轮到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这句话,她问得很透彻明白,没有丝毫迂腐,这,才是真实的她吧。
褪去那些刻意伪装的,真实的她。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贴近她的脸,他能闻到她的馨香,虽然,那是天香蛊的馨香,却仍是让他迷恋的。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她的香,她的人,早已深深驻进他的心里,安县那一次,不过是更让他直面自己的心罢了。
“朕希望,能和夕夕象普通百姓一样,慢慢地从相识,相知,再到相——爱。
说出这一句,他发现,是那么的费劲,可,他想说,他不想再有任何遗憾发生。
“朕。想听你心底的回答。不要用冠冕堂皇的措辞敷衍朕。”
倘若,这一生,他可以爱,可以有彻彻底底爱一次的时间的话,他不容许自己再错过。
“皇上,请恕臣妾无礼,既然您这么问,臣妾就不拐着弯地用虚礼来答。”
她顿了一顿。清晰地道:
“若论相识。臣妾和您已经相识。”
是啊,他和她已经相识,不是吗?
“至于相知,皇上容许臣妾过多探知您的所有吗,包括您不为人知的一面?每位帝君都会有这样的一面,可,臣妾不认为,您愿意让人去触到这一面,因为这一面很有可能意味着残忍以及冷血,但这些是帝君所必备的。”
他容许吗?对于他刻意隐藏的那部分,他真能做到坦诚以待吗?
“最后是相爱,臣妾的爱在您的大爱面前,终究不过是小爱,您不可能只爱一个女子,或者应该说,您会宠每一个吸引您的女子,但,这份宠,与爱该是无关的。可。假若臣妾付出了爱,就会很绝对,就会容不得分享,这无疑就是嫉妒,一个嫉妒的女子是不可爱的,也会渐渐失去吸引您的地方。”
这,也实情。
自古为君之道,平衡后宫和前朝,不仅容不得专宠,更容不得一位帝王去付出爱。
这些,他在成为太子的那数十年中已经知道。
只是,他真的很想找到一位值得他去爱的女子,哪怕这是奢求。
她一气说完这些,依旧淡淡地笑着,眸底是清澈如水的光华,这些许的光华,映照在她的脸上,让她显得分外的动人。
“皇上,这,就是臣妾心底的回答。”
他没有松开捧住她脸的手,纵然,这些话听上去并不窝心,反是有些刺耳,可,她的回答确实没有敷衍他,不是吗?
“夕夕,朕想学着去爱,你愿意带朕学会怎样爱一个人么?”
轩辕聿的表情是认真的,认真中,带着一丝夕颜所不熟悉的光泽,带着他去学习怎样爱一个人,她可以吗?
她自己都从来没有爱过,又怎么能带他去学习这种爱呢?
更何况,他对先皇后那样情深意重,她逝后,对她的家人都这般地庇护,难道那不是爱么?
“皇上,臣妾不想瞒皇上,臣妾没有爱过,臣妾也不知道爱一个人,该用怎样的心,该用怎样的情,既然这样,臣妾怎么能奢想,去带着皇上学会爱呢?请恕臣妾不能。如果臣妾说能,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推辞,也推辞地振振有辞,他又何曾在一个女子面前这样地颜面皆无呢?
自尊心,真的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真的会让人因着这自尊心作祟而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在这样的时候,他竟还能笑出来,显然,这笑,让夕颜怔了一怔。
“那让朕带你去学会怎样爱一个人。只要朕还有时间,朕带你去学。”
他想说的,其实是这句吧。
这句话,听起来很甜蜜,但,为什么,在甜蜜之外,她能品到一丝的感伤呢?
她没有来得及继续分辨,因为他温柔地褪去她潮湿的衣服,随后,执起一侧的绵巾,替她仔细擦拭着身上的水渍,随着水渍的拭去,她的心里某些潮湿的地方,忽然,也干燥了起来。
干燥,而且温暖。
温暖,而且坦然。
他仔细地替她在擦完药膏的肌肤上,涂上他调配的药膏,刚刚,想让莫竹替她上药,是因为,他怕自己不能克制欲念,然,这一刻,他的心,竟出奇的镇静。
并不是他无能,只是,他想,如果真的能学会爱一个人,哪怕俩个人在一起,没有任何欲望的缠绕,依旧是静好安然的时光。
这样的时光,更能让人享受。
她的伤口很多,这使得在她原本美玉无暇的背上终是成了一道不可忽略的暇疵。不过,他配的药膏对于复原肌肤应该是有效的。
但,他的指尖触过那些伤口时,却仍会觉得痛,这种痛一如当时她滚下山坡时所受的痛,她不过是个娇柔的女子,从那样高的山坡滚过,被多少荆棘划过,才会带来这么多的伤呢?
他无法想象,每一想,都会让他随着她一起疼痛起来。
终于,他涂完最后一处伤口,她低着螓首,就坐在那里,不知何时,她坐着都会昏昏欲睡。
他从一旁拿了一件宽大的袍于裹住她,然后,抱起她,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哪怕,睡着的时候,她仍是不重的,他抱着她,从后面的通道直接走进寝殿,一众的宫人,无谕早被他摒至外殿,不得擅进。
他把她放到榻上,本来按着规矩,她该睡到偏殿,可,他却并不想一个人独睡,或许,是不想再有片刻失去她,如果有可能,他想一直带着她,只是明早他必须要进入来鹿鸣台的正式议题,和夜帝、斟帝拟定下一个二十年的盟约。
做为帝王,这是他的职责,但,不是唯一所要在意的事。
现在,或者说,从安县开始,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在意起了她。
这个,倔强而又迂腐的女子。
翌日的中午,当燥热的阳光透过层层明黄色的茜纱射进来,夕颜才慢慢醒转。
这份燥热洒到她的身上,她低下脸,发现,早换上了干净的中衣,是他替她换上的吗?
脸又开始红,昨晚,她似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这些话若搁宫里,打死她,都不会说的,只是昨晚,在那样的情况下,看着他的眼晴,她就说了。
虽然是真话,可很伤人,不是吗?
她揉了下脑子,撞伤了额,难道连脑子都撞坏了吗?
“娘娘,您要起了吗?”帐幔外,传来莫竹的声音。
“嗯。”她应了一声。
莫竹掀开帐幔进来,恭声禀道:
“皇上已去鹿鸣殿了。”顿了一顿,继续道:“今晚酉时,庆禧殿会设宴,皇上吩咐请娘娘盛妆出席。”
“嗯。”
“娘娘,夜国凤夫人方才要见娘娘,但奴婢见娘娘没起,故未曾禀告娘娘。”
“凤夫人——”夕颜沉吟出这三字,是慕湮。
一别三年,彼时在夜帝的仪仗里,为了避嫌,她也没能见她。
今日,帝王们商议国家的要事,而她和慕湮,也该叙一会旧吧。
她起身,莫竹早吩咐宫人进来伺候,梳洗停当,莫竹奉上一套光彩夺目的宫装,整条宫装以孔雀翎织成,并在翎端,辅以墨绿的宝石,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摄人目光。
“真好看。”
她第一次者到这么美的裙子,赞叹道。
“娘娘,先试一下,若不妥,还能着了司衣去改。”
“不用改了,就这样好了。”
这件宫装该是他吩咐司衣司制的,所以,怎么会不合身呢?
一定很合身。
她换上日常的裙装,用了些许早膳,便让莫竹去请慕湮往海边。
本来,理该她亲往宸宫,可,她不想再生不必要的嫌隙,他信她,而她不能用这种信任做为自己不自知的理由。
她还依稀记得昨晚的大海,纵然是夜色中,依旧有着让她惊叹的心旷神怡,那种咸咸的海风,虽有些粘腻,然,那是在宫里所永远不可能有的感觉。
自由。
关于自由的感觉。
她希望这份感觉能和慕湮一起分享。
她坐在诲边的一块大大的岩石上,岩石的坑壑有些咯人,但,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她的手放在那些坑壑之上,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是否也能有这些深刻的回忆。
如果有,那就不妄此生。
她怕的,仅是浅薄。
一直都是。
她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侧转螓首,印象里的慕湮一直是素雅的,但今日,在一众宫人的簇拥间,她却着了一袭水红的纱裙,在沙地迤逦走来,长长的裙摆除了点缀了晶莹的珍珠外,还添了几许不和谐的沙子。
这里,其实容不得世间金贵的东西,返璞归真才是最好的,因为应景。
夕颜看着自己,紧身的宫装,简单,朴素。
而她的莲足甚至是赤着的,上面沾着一些细细的海沙,海沙摩挲着她的足底,十分舒服,只是,这份舒服,于礼仪,实是不合的,她见慕湮走近,将莲足缩进裙裾后,随伺的莫竹乖巧地将她的丝履提起,一并放在岩石凹进处。
“湮儿。”夕颜的声音里满是欣喜,三年了,当再次见到慕湮,她又怎能不欣喜呢?
“醉妃娘娘。”慕湮轻轻一笑,甫启唇,却分明拉开了距离。
她走至夕颜跟前,早有近身的太监抬来一张随身携带的椅子,她坐于椅中,绫罗后的身形却是愈见消瘦。
“莫竹,你先退下。”夕颜吩咐。
“尔等也都退下吧。”慕湮会得夕颜的意思。
“湮儿,这里再无他人,我们之间,再不用那些虚礼了。”
“哪怕不以虚礼相称,人与人之间,难道就真的坦诚相待了么?”慕湮反问出这句话,言语萧索。
“自然不会,只是,若你执意虚礼相待,不过是拉远了彼此的距离。三年了,湮儿,你是怪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