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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离席,她和夕颜之间再没有隔一人,自然瞧得清楚。
而陈锦这一语,即便声音再轻,同桌的另几位高位后妃不由地往夕颜瞧去。
“臣妾有茹素之约,所有,不能用荤腥,请皇后娘娘记住。”
夕颜略低下螓首,那些嫔妃本碍着太后不便往上席瞧去,现在,借着皇后的话,目光都在她脸上流连,这种流连,带着一丝探寻,更多的,则并非是善意的探寻。
“那怎么可以呢?怀了孩子,只有素食,对孩子是不好的,本宫看醉妃身形憔悴,真的应该多补补才是呢。”陈锦示意一旁的近身宫女,道,“婷婷,把这个踏雪寻梅,奉于醉妃一尝。”
“喏。”婷婷用象牙箸夹起踏雪寻梅中的“红梅”往夕颜的碟中布去。
所谓的‘踏雪寻梅’这道菜,雪是以切成菱花状的冰块一片一片堆放在碟中,冰块上置着鱼片,红红的鱼片被冰捂得沁凉十分,同时沾下旁边特配的酱料,既保持了鱼片新鲜时的甘甜,又因着这个菜名,展现出别致的意境。
然,这道意境落在夕颜的眼中,若有别致,恐怕也是人心的别致。
不论是不是茹素,这鱼是生的,又用冰捂着,她根本是不能用的。
但,陈锦是皇后,按着礼数,她只能委婉地去拒:
“皇后娘娘,臣妾体寒,太医嘱咐不能用过冷的菜肴,恐怕要拂了您的美意。
“我,原来是这样,本宫真不知道,有这个忌讳呢。本宫没怀过孩子,只知道,怀了孩子,是要多补身子才是。不知者不为罪,醉妃也别往心里去。”
陈锦把‘罪’和‘醉’连在一起说,听进人的耳中,实是刺人的,可,配着她惊愕无措的眼神,又只让人觉得,她真真是愚笨,说话不得体罢了。
一个愚笨的皇后,纵然让人不屑,但,却最是让人不会忘心里去的。
“醉妃娘娘,人都已去了,您又何必再坚持当时的执念呢?”姝美人手持酒樽,从旁桌行至夕颜身旁,“嫔妾的小妹西蔺姈,若天上有灵,知道醉妃娘娘为了她,身怀有孕,都坚持当初的承诺,定会于心难安的。”
在喜庆的宴席中,这句话,只用了最低缓哀凄的语声说出,愈衬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姝美人,此事,本宫当初亦有责任,茹素也算是全本宫的心罢了。”
西蔺姝微微一下,举起那樽酒,递至夕颜唇边:
“今日皇上凯旋,不该再提这些伤心之事,但,这些事,搁在嫔妾心里,却生生熬了这边几个月。醉妃娘娘,嫔妾昔日对娘娘有所不恭,月余间,嫔妾反思了很多,当初真真是嫔妾错了。若娘娘愿意原谅嫔妾彼时的任性妄为,还请娘娘今日能饮下这酒,过往皆随此酒一笑相泯,可以么?”
然,在这种场合下,她却不能退却。
后宫嫔妃所用的酒樽不算大,至多,也不过一口酒。
所以,这样,倒是正好。
夕颜的手从西蔺姝的手中接过那酒樽,浅浅一笑:
“一笑相泯,姝美人,但愿,真能一笑相泯。”
夕颜持酒樽至唇,掩袖间,只将那盏酒系数饮入唇中,随后,将酒樽倾倒,唇边笑意愈深。
那酒,她只含在口中,根本不会真的饮下去。
她清楚宫里怀上孩子的嫔妃的下场,这个孩子,亦是福兮,祸之至。
众目睽睽之下,酒中下毒是不明智的做法,但,譬如先前应充仪之事,借刀杀人,确是行得通的。
为了孩子,即便步步为防,又如何呢?
三个月的时间,她和腹中的孩子,血脉相连,再是无法分得开。
她不会容许一丝的危险存在,去危及腹中的孩子。
“醉妃娘娘果真爽快。”
西蔺姝笑得极是动人,复从身旁宫女手中,拿过另一杯梨花白,一干而尽,旋即欠身行礼,走回桌旁。
夕颜唇内含着那口酒,做回桌旁,甫欲借着整理绶带吐于桌旁的盂内,却听得皇后笑道:
“醉妃方才饮了酒,虽暖胃,但易上火,不妨有些崤晶球,却是极辅酒的。”
夕颜口中含酒,眼见着皇后的近身宫女婷婷又把菜布过来,除非把酒饮下,否则,又怎开口呢?
正在此时,突听得殿外,有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
“皇上驾到。”
一众后妃均纷纷站起,行礼请安,夕颜只能低了螓首一并福身请安,却眼见着,离那盂是远了。
可,轩辕聿未入坐,她是不能提前坐下的。
她闻到龙涎香越来越近时,她知道他已站在她身侧的位置里,那里,原本就是留给他的位置。
她等着他入坐,但,他似乎并不急于坐下,好像瞧了她一眼,又好像,他的目光根本没有凝向她。
她被含在口里的酒熏得脸微微泛起红晕,这使她苍白的肤色在此时,倒显得气色大好。
“平身。”
他语音甫出,随着一众谢恩声叠起,眼见着,他快要入坐,皇后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皇上,臣妾见醉妃方饮了姝美人敬的酒,正想让醉妃用些崤晶酒呢,只醉妃似乎今晚什么都不准备用,皇上既然来了,不如您让她少许用点吧,否则,对孩子,真是不好的呢”
“酒?”轩辕聿眉心一蹙,一把拉过夕颜,见她樱唇莹润,脸已胀得通红,愈这样。她反是愈怕他似的,只想低下脸去。
他眸角的余光,瞧到太后正由莫菊扶着从殿外走进,眸光迂回间,他勾起夕颜的下颚,就这样,再次当着众目睽睽,尤其这次的众目还是后宫粉黛的面,吻上她的唇。
夕颜被他的举动惊愕,她想避,然,理智告诉她,现在,以她的身份,虽然场合不对,她是避不得的。
他的舌又开始品尝她的唇,随后,陡然间,他加重品尝的力道,几近吮吸,她口内含着的酒,因着他这一吸,系数被他吸去,她的檀口中,除了留下些许的酒香残留,再没有其他的味道。
酒,确是平常的梨花白,没有任何问题。
他,真的是草木皆兵。
这宫里,他冷眼瞧过太多的暗箭伤人,每一个怀上龙嗣的嫔妃,都会莫名地小产,死去。
包括媄儿,若非是被这看似寻常的暗箭所伤,或许,他就不用那样的愧疚。这种愧疚即便过了八年,依然会让他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他亦清楚,这个孩子对夕颜的重要,也清楚,一旦失去孩子,对她来说不啻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他不会让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在她的身上。
是以,他方才,会这般的失态,他的本意不过是想辩下酒是否有问题,及至触到她的唇时,方察觉到,满满的一口酒,她却是都含在了口里。
幸好,她并没有咽下这口酒。
酒,对现在的她来说,不管是什么酒,都是她承不得的。
他只慢慢地把这口酒度了过来,也免去她再找机会吐掉,毕竟,太后正从殿外进来,万一问话,她岂非两难呢?
即便这么做,让她更招来其余后妃的嫉妒,只是,若他不这么做,那些女子对她的嫉妒,就会少一分吗?
根本不会。
而这一次,不论怎样,他都要竭尽全力去护得她和腹中孩子但 安然无恙!
这,是他允过她。
“咳咳。”太后轻轻咳了两声,声音已是离他们很近,“皇上对醉妃,真是一时不见,都不成啊,这般恩爱,倒真让人艳羡呢。”
轩辕聿这才松开怀里的夕颜,夕颜的脸不自禁地染上红晕,她微福身:
“太后,臣妾的身子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
“去偏殿歇会罢,哀家瞧你也为多用,歇会再回来用点。”
夕颜应声,甫起身,一旁早有宫人上来搀扶,正是离秋。
“娘娘,奴婢扶您去偏殿。”
夕颜颔首,转身离开偏殿。
方才轩辕聿的唐突之为,让她惟有托辞离开。
她觉得到,诸妃射向她的眸光,有几多的不屑,又有几多的嫉意。
这些不屑和嫉意,会使她在宫里的处境更加不妙。
而现在,她要保得自己的周全,因为,孩子。
急急往殿外行去,心,跳得很快,是被酒熏到的缘故罢。
太后深深地凝了一眼轩辕聿一眼,他的脸上,不知是方才在两仪殿宴请群臣,多饮了些许酒,抑或是方才的拥吻的缘故,现出一缕和夕颜脸上同样的红晕。
记忆里,她这个儿子,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地脸红过。
但,今晚,过不了多久,其实,也会成为记忆里的一幕,不是吗?
“莫菊,皇上饮多了酒,快倒杯醒酒茶来。”
“喏。”莫菊轻轻应声,一旁,早有粉衣宫女奉上香茗。
“皇上,酒后饮茶伤肾,这是用磨细的绿豆,加上柑橘皮、橄榄一起熬制成的醒酒饮,请皇上御用。”
粉衣宫女皓腕轻抒,手中的背盏,以透明的琉璃制成,衬得杯中的酿饮,着了一色的淡绿,衬出她霜也似的手,娇柔悦耳的声音。
太后的眉尖一扬,只那余光冷冷撇了一眼莫菊,莫菊兀自低着脸,垂手立于一旁。
那女子,正是女史纳兰蔷。
轩辕聿拿起那盏醒酒饮,眸华并未因着这娇柔之声凝向纳兰蔷。
“皇上,既然凯旋归来,理该尽心才是,先饮这醒酒饮,岂非扫兴呢?”西蔺姈缓缓行至主桌,手里奉着一杯酒,她径直走到轩辕聿跟前,丝毫不顾太后眸底的不悦,只将那酒奉给轩辕聿,“这是梅酒,存了八年的梅酒,嫔妾前日才从那株老梅树下把这酒坛取了出来,皇上,不用一点么?”
轩辕聿本平静无澜的脸终究起了一丝的波澜,他的目光凝注在西蔺姈手中的梅酒中,恍惚地,仿佛听到有女子的声音,婉约地道:
“皇上,这酒叫梅酒,臣妾把它埋在这老梅树下,臣妾小时候听嬷嬷听,在老梅树下埋东西,再许上一个心愿,一定能成真的。臣妾希望,八年后,能由皇上亲手陪着臣妾把这坛酒取出,好么?”
这是那女子唯一一次,对他许的愿。
只是,八年之约到时,这坛酒,唯剩他一个人去品。
他放下手中的醒酒饮,伸手从西蔺姈手中接过那盏梅酒,很清香,但入口,或许只是苦涩。
“皇上,今晚饮了太多酒,明日还得上朝,这梅酒,改日再饮吧。”太后启唇,令对纳兰蔷道,“皇上素不喜绿豆,以后,不要再做这些醒酒饮了。”
“喏。”纳兰蔷轻声道。
轩辕聿望了一眼手中的酒盏,终是放到桌上:
“母后说得极是,朕今日饮酒太多,确是不支了,这酒,既埋了这么多年,这酒的纯味,怕没有当时埋下的那人相引,旁人,是品不出来的。”
“皇上,埋酒的人虽不在了,但,嫔妾愿意代替那埋酒之人,陪皇上再共品此酒。”
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
每个人,都该是完完全全的自己,甘愿去做替代的,无意是中可悲。
“朕,乏了。”
轩辕聿说出这三字,起身,眸华微睁时,他看到,离秋独自一人从偏殿出来,禀道:
“回太后,皇上,醉妃娘娘身子愈来愈不适,让奴婢来回一声,先行告退。”
“快传院正瞧一瞧,这事可马虎不得。”
自应充仪一事后,太医院于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彻底换了一批人,院正 一职亦是由新晋民间的神医张仲执掌。
而那苏太医被下放到三省的医药司中,没有几日,就在夜间出诊回住所时跌入河中被淹死。
“回太后的话,醉妃娘娘只想回宫歇息,让奴婢明日再传太医请脉。”
“既如此,传哀家的懿旨,今后就由张院正负责醉妃的龙嗣,每日巳时定时请平安脉。”
“喏。”莫菊躬身应道。
“传朕的旨意,即日起,醉妃暂于天曌宫养胎。”轩辕聿冷声道。
“也好,这毕竟可能是皇上的皇长子,在天曌宫养胎,得祖荫相庇,亦是让哀家放心。”太后对于这一议并没有反对。
“母后赞同就好。”轩辕聿复吩咐李公公,“传朕口谕,先用御撵送醉妃往偏殿歇息。”
“喏。”
李公公躬身应命,一旁离秋的眉心却是皱得紧了。
这宫里,越是皇上在意的,越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越是得不到皇上在意的,同样下场都不会好。
因为,这些女子的归因,就是都怀了龙嗣。
这么多年,怀过龙宿的嫔妃不在少数,能平安诞下的,却仅有一人。
离秋似乎又能嗅到,鼻端隐隐传来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