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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的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得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剧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说吧说吧。”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标:“大姑娘要买明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
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7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摔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猾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入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甲:“我也养了一乌,就是不叫。”
乙:“你得还呀。”
甲:“我还啦,天天透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二人既是行内,也不叫志高分神,就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溜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也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乙:“挺特别的。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乙:“岁数可不小啦,难怪不叫。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乙:“个子大吗?”
甲:“平常,这么个大。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一
乙:“哎晴!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给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
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随怀玉再逛一阵吧。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这个人,摸不透。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便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阔地”,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问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身上铜板都没有,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
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酒盐花,观众乐么滋地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帐,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其土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友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资。——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件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件有红缨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件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怎么还不来了。肚子咕咕响了,先自把一件干掉。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便把怀玉那件偷吃了一半。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件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连尽两件。
东华门大街的其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吃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国强的伙友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站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甜甜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又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嘛?”
是什么好呢?志高搔着头,手指头上的一点奶油便给揩在头发上了,他犹不觉。眼珠一转,有了有了有了,连忙掏出三张明星相片来,装作是一早预备的礼物,掩饰了他的馋态。
“这是谁?”
“女明星呀。你看看,都是烫了头发的。”
怀玉也凑过头来。
丹丹笑:“她不是演卖花女吗?卖花女也烫头发?不像话。”
怀玉取来一瞧,念:
“段娘嫔、程莉莉、凌仙,咦,都是《故园梦》的女主角呢。你从哪里得来的?”
“她们在真光随片登台表演歌舞,我央人送我的,现在送给丹丹。”
“这两个不好,段婢停好,挺漂亮的。”怀玉说完,还给丹丹。
丹丹听得地夸这女明星,心里有点不高兴,马上沉下脸,道:“木漂亮!”不要了。
志高看见丹丹的脸,像马一般往下拉,说不出地喷怨。趁她不觉,看了又看,忘形道:
“女明星都得靠打扮,丹丹可不呢,不打扮一样的漂亮。丹丹最好看了!”下意识这样说了,志高不知怎地,张口结舌了。
丹丹轰地红了脸,捂住往后转,一根大辫子对准了志高,丹丹道:“不许看!不许看!”心蹦蹦地跳,害怕碰上他的眼睛。很久很久,也不晓得该怎样把捂住脸的双手放开来。
切糕哥最坏了,刚才他还说荤相声呢。丹丹脸更红。
时间骤然地停顿,怀玉明白I一点,也怀疑一点。——只是,三个人还得逛市场去。怀玉道:“走吧。”
草草地恢复了常态,镇定了心神。
云团也及时地移开了,被吞没一阵的满月乍涌,银白的一片,轻洒向这热热闹闹的市场,华灯绿树,众生姜芙。东安市场上的行人,竟是分不清春夏秋冬似的,老太太们已穿上扎脚的棉裤了,但摩登的小姐们,依然隐露着肌肤。
志高指给丹丹看:“瞧,这‘密斯’脚上穿的是玻璃丝袜。”
“哼,你道我看不出来么?”
“我送你玻璃丝袜?”
“我才不穿呢,怪难看,穿了等于没穿,光着大腿满街跑。”
“不要白不要。”志高忽地灵机一动,跑到一刊和店铺前,若有所思,然后偷偷地笑了。怀玉和丹丹不知他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那是一间卖化妆品的店铺,唤“丽芳”。柜台上两个巨型的玻璃瓶,一个装梳头香油,一个盛雪花膏。柜台内陈列着双妹牌花露水,有大瓶的,也有小瓶的,是上海广生行出品。还有香料和香面,名贵的装瓶子,散装的洒在棉纸上,并有精致的小石磨、木挫、铜勺、筛子、漏斗等出售。各式各样的绣荷包点缀其中。
店家见志高来近,用小铲铲些香面向他一吹一撒,是茉莉花的味道呢,随风四散,店家问:“要买香面送大姑娘吗?”
志高神秘地笑:
“不,我要买香水。”
“暧,大主顾呢,这边请看。”取出来三瓶,其中一瓶十分华贵,他洋洋地介绍:“这是本店最好的香水,日本来的。”北平的市场中,以东安市场洋货最多,英国货法国货德国货瑞典货都有,不过这时局,日本货往往占了上风,充斥市面,很多人都不爱用土产,所以最体面的,反而是日本货品。
怀玉忙道:“别买日本货!”
志高倒是买不起,倾囊只够得一小瓶双妹牌花露水,一长条红棉纸胭脂和口红。买好了,叮嘱店家给他用印了花样的纸包好。袋中所赠得的钱,全给换来这礼品包。店主的脸色也不比当初。
丹丹见他神秘莫测,便问:“送谁的?”
志高只腼腆:“……这话说着兜嘴,别问啦。不是你就是。”
眼看是送给大姑娘的礼品呢,还在装模作样,他送的人是谁呢?丹丹不好作声。他新近认得了谁?这样吞吞吐吐?平常他有什么话,都像母鸡生蛋咯咯叫,生怕人家不知道。现今收藏了,送的人是谁?丹丹倒有点醋意,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伯哪个?—一送的人是谁?
“你说呀!”声音都僵起来。
怀玉也想知道,不过见形势不妙,便道:‘“他不说别逼他。卑、会地自己就急着要告诉你,骗不了多久。”
‘你们谁也别想骗我!”丹丹猛地扯住怀玉:“怀玉哥,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抓他小辫子了。乘势也让志高晓得。
怀玉苦笑,他们都拿她没办法。
她总是要要要,而他们,又总是:“好吧,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觉得为难,一来她的要求是可爱的;二来,她的人是可爱的。如果轻易地可令她快乐一点,他们都十分愿意给她。
只是,倒真把枣儿给忘掉了。
怀玉只好安慰她:“改天吧,一定的,算我欠你!”
“好,看你逃得过!谎皮瘤儿可得掉牙齿!”
志高拎着他的瞒人礼品包,先走了两三步,忽地嚷嚷:“丹丹过来看!”
原来附近有几个卖药的摊贩,一个卖牙疼药的,摆着药瓶和一些简单的拔牙用具,还有搪瓷盘,一盘子是拔出来的病牙,志高指着那盘子:“看,这全是怀玉的牙齿,他可常说谎话儿的,你数数!”
丹丹笑得弯了腰,怀玉狠狠捶了志高一记。揪着丹丹辫子,着她转过头来。
旁边的一摊是点痞子的。痞子是生在脸上隆起的稳,虽不疼不痒,但不好看,于是常找点痞子的给去掉。这摊上,编绘了一张满脸痞子的人头像,说痞子长在什么地方主何吉凶。怀玉揪住丹丹来这边:
“你的恁主凶呢,是泪德,现在给你点去。”
“我不我不!”丹丹挣扎:“他是火烧火燎的,我怕疼!”
“不疼的,”、摊贩忙道:“不过是生石灰掺碱面,没多少涟水,点一次不成,过两天再点,三遍就去掉了。你的袭长什么地方?”
丹丹逃也似的:“我不!”
隔老远就骂怀玉:“把我眼睛点瞎了,谁还我?”
原来丹丹当了真。她从来都不当怀玉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