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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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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失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零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她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要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电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碴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把一招,就像个颜色不变担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味唤——”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进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暗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困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暧?”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康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算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本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首,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烟,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门: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您上不上对

“这一阵倒是不大乐意见人、见光。”

忽地,在志高已忘掉他的无心之失时,王老公不怀好意地明阴地一笑:“志高,你娘好吗?”

志高猛地怔住,手中与猫共玩的小皮球便哆哆哆地溜过一旁,他飞快看了丹丹一眼。丹丹没注意,只管逗弄其他的猫。

志高寒着脸:“我没娘!”

王老公仿似报了一箭之仇,嘻嘻地抿了捐,像头出其不意抓了你一痕的猫,得些好意,逃逸到一旁看你生气。

怀玉冷眼旁观这一老一少,不免要出来支开话题,也是为了兄弟,在这样一个陌生小姑娘跟前,他义气地:

“王老公,您不放猫去通道,一天到晚捧着,它们会闷死的。”

“上两个月刚死了一头,听说给理在沿山呢。”志高这到机会反击:“多么可怜。”

“你这小子,豁牙子!”

“老公老公,我问呢,明儿您上不上天桥去?”怀玉忙道。

“不啦,给人合婚啦,批八字啦,也没什么。都是这般活过来的,都是注定的。活在哪里,死在哪里。唉唉,算来算去,把天机说漏兜儿,挣个大子儿花花,没意思。以后不算啦。”

“人家都说您准呢。”

“算准了人家的命,没算准自家的命,”王老公轻叹一声,尖而寒的,怨妇一样:“我这一生,来得真冤枉,都是当奴才,哈腰曲背。没办法了,现世芳,也只好活过去,只有修来世。唉,我可是疼猫儿,看成命根子一样。”

志高顿觉他对王老公有点过分了:

“您老也是好人。”

丹丹只见两个大男孩跟一个老太太似的公公在谈,中途竟唉声叹气,一点都不好玩。怀中的猫又睡着了,所以她轻轻放到床上去,正待要走。呀,不知看“打鬼”的人散了没有,不知叔叔要怎样慌乱地到处找她。一跃而起:

“我走了。”

说着把一个竹筒给碰跌了。

这竹筒是烟黄的,也许让把持多了,隐隐有手指的凹痕,这也是一个老去的竹筒,快将变成鬼了。所以站不稳。

竹签撒了一地,布成横竖斑驳的图画,脱离常轨的编织,一个不像样的,写坏了的字。

丹丹忙着掇拾,志高和怀王也过来,手忙脚乱的,放回竹筒中去。

“这有多少卦?”志高问。

“八八六十四。”

“竹签多怪,尖的。”

—一孩子不懂了,这不是竹,这是“著”。它是一种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茎来作塞卜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灵验。王老公就靠这六十四卦,道尽悲欢离合,哀乐兴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厌了,不愿把这些过眼云烟从头说起。以后不算啦。

“给我们算算吧?”怀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们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我不信就是这个样子

“老公,您给我们算?最后一次?”志高示意丹丹:

“来求老公算卦,来。”

三人牵牵扯扯,摇摇曳曳,王老公笑起来。撒娇的人,跟撒娇的猫都一样。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这些无主的生命。现世他们来了,好歹来一趟,谁知命中注定什么呢?

谁知是什么因缘,叫不相干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个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缘份吧。

王老公着他们每人抓一枝。

丹丹闭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枝。然后是志高,然后是怀玉。正欲递予王老公时,横里有头猫如箭在”弦,随地觑个空子,奔窜而出……

“哎呀!”丹丹被这杀出重围的小小的寂寞的兽岔过,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因她一闪身,挨到怀玉,怀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若草丢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牵连,手中的着草也丢到地上去。

一时间,三人的命运便仿似混饨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认得那是在万福阁大佛殿上窜过的黑猫。——真是头千方百计的猫。

“老公,我帮你追回来。”丹丹认定了这是与她亲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准它们出去吗?”志高忙问。

“去的让它去,要留的自会留。”

“它会回来的。”丹丹安慰老人。

怀玉望着门缝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对,由它闯一闯,要是它找不到吃的,总会回来。找得到吃的,也绑不住它吧。”

怀玉省得他们的卦。拈起三枝蓄草,递向王老公。

“来,老公,给我们说说,我们本事有多大?”怀玉澄澄的眸子,满是热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觉得自己有权早日知道。目下还未到开颜处,绸缀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愿呀。

志高丹丹凑上一嘴:“说,快说呀。”

王老公摇首,只道:“看,都弄糊涂了,这卦,谁是谁的?来认一认。”

三人认不清。

“不要紧,您都一起说了,我们估量一下是谁的命?”

算卦的老太监闭上眼睛。啊,黄昏笼罩下来了,疲倦又笼罩了他,他有点蔫不卿的,委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烦。

“不算了。年纪轻轻的,算什么卦?”王老公说。

“老公骗人,老公说话不算数!”

三个孩子都气了。

老人闹不过,推了两三回,终妥协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不过也许要不准的一

“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怀玉道。

“——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暧昧的表情。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还有一个,是先死后生。”

“那是什么意思?”丹丹绕弄她长辫捎上红头绳,等着这大她一个甲子的公公来细说她命里的可能性。

老公没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来自家也不懂!”丹丹顽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后生……”怀玉皱着他横冷的一字眉。

“哈,谁生不如死?谁又死不如生?暧,看来最二好的就是先死后生。”志高在数算着:“说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怀玉,怀玉比我高明。”

说着,不免自怜起来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呜呜呜呜!”

然后夸张造作他号陶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着身畔的红木箱子。

“别乱敲!你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许志高乱动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么秘密在里头,或是贵人送给他的,价值不菲的首饰,他和猫的生计便倚仗这一切,直到最后一。气。

“丹丹!丹丹!”

外头传来一阵喊声。

丹丹应声跃起至门前,不忘回过头来:“黄叔叔找来了!我要走了!”

志高忙问:“到哪儿去?”

“回天津老家去,给黄哥哥养病。”

院子里出现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壮汉,久经熬练,双腿内弯成弓形,步履沉沉稳稳,一身江湖架子。背上是个脸色苍白中带微黄的,穿得臃肿的十来岁少年,两只手软垂着,眼睛中有无限期望,机灵地转动。嘴一直咧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

他是丹丹那此生也无法再走一两步的黄哥哥。

“走啦!”叔叔唤丹丹。

这苦恼的通道的老粗,身上棉袄不知经了多少风霜雨露,竟变得硬了。如同各人的命,走得坎坷,渐渐命也硬了。因为命硬,身子更硬了。

他爱传着眼前这没爹没娘的牡丹。“牡丹”,花中之王呀,改一个这样担待不起的名字?

“你怎的溜到这里来,叨扰人家啦,。回去吧。‘打鬼’完了,人都散了。”

末了又谦谦对王老公说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家蹦蹦跳的,话儿又村。您别见怪,丹丹,跟公公和哥们说再见。”

丹丹笑着,挥手:

“王老公,怀玉哥,切糕哥,我们再见!”

叔叔在她耳畔骂:“看,到处找你,累得滋歪滋歪的!”

怀玉笑:“再见。”

志高努力地挥手:“再见再见。喂喂喂,什么时候再见?我请你吃切糕。真的,什么时候?会木会再来?摇头不算点头算。”

“我不知道呀。”

丹丹远去了,三步一湖,五步一跳,辫子晃荡在傍晚太阳的红霞中。少年的心也晃荡在同一时空内。

初春的夕阳不暖,只带来一片喧嚣的红光,像一双大手,把北平安定门东整座雍和官都拢上了,决不放过。祖师殿、额不齐殿、永佑殿、鬼神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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