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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林玉。
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请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已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育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着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据做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一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一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搀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继骛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
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隐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唯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告诉没有。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胺,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般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给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哑然飘忽落在黄浦上,初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本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倒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艾,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Al边憧憬:
“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做顽强斗争……
“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铰掉。
铰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铰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错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的,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受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农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课程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宗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其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傅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千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便。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