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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联米花……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谈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布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荤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全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实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鸳鸯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弯弯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吉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鸳鸯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迫不及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为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盆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平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嘛,”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一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消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谈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间:‘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痞,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症,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
“暧,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机心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小满、小满、小满。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我十八。”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不会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像自己的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盘算着,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作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呶牙脉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棒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难时机,道:
“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难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喷喷,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小丹,这样的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赔一记吧,小丹。你当我是垫脚石。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我是不肯的。”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的,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哦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悄,一身皂;女人悄,一身奇Qisuu。сom书孝。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分,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上麦脉’,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较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江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倒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摧康的灯火欢
280迎着漂亮人物。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他挑衅道j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慢。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做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唐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