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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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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爱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的,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致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躁,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镇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范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把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因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嘈的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投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喷,吩咐他:“暖,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做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增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撤摇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婊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百——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宏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借。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一”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来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追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墓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民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恁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枝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位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饨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摆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惊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钢?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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