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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眼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去,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激渔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立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帐?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团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连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围了?
谁起来,难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的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机心,但“富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情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津津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辇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于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决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